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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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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從帕羅馬萊斯一回來,堂維克多·金塔納爾立即和他恢復了原來親密的友情。沒過多久,講經師便發現堂維克多跟自己的關係疏遠了。儘管堂維克多對宗教信仰還相當虔誠,但他卻懷疑宗教和教士、天主教和教皇極權主義是不是真有區別。「我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每當他發表異端邪說時,總是這樣說。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解釋《舊約》和《新約》的。他甚至當著神父和夫人們的面說,有道德的人就是神父;一座古老的森林就是聖潔宗教最合適的聖地;他還說耶穌當年也是自由派。他的胡言亂語還不止這些。而更糟糕的是庭長夫人和堂費爾明發現,每當金塔納爾看見他們倆在一起時,他的態度就有些冷淡。遇到這種情況,講經師便只好視而不見。 堂阿爾瓦羅不常去安娜家,就是去,也都是禮節性的拜訪,待的時間不長。「為什麼要這樣呢?」堂維克多問。他的朋友總是吞吞吐吐地告訴他,庭長夫人不願接待他,他不願惹人討厭。再說,不願去堂維克多家的人也不止他一人,連過去直進直出的小侯爵巴科也幾乎不登門了。比西塔辛也不常去了,侯爵夫人根本就沒有去過。這就是說,除了講經師,幾乎所有的朋友都不登門拜訪。講經師先生一來,就將庭長夫人家的朋友全趕跑了。庭長夫人倒很高興,仿佛除了講經師,誰也不需要了。可是,堂維克多還跟過去一樣,需要社交,願和朋友們在一起聊天。 堂維克多繼續每兩個月去懺悔一次,領一次聖餐,但凱姆卑斯的書卻和其他的書一樣,早已積滿了灰塵。他儘管還是害怕被打人地獄,但又不願放棄人世間短暫的歡樂,更不願讓全家陷入宗教狂熱中。梅西亞在俱樂部裡給他出的一些主意他非常重視,也準備付諸實踐,但又不敢那樣做。他只敢偶爾對講經師板板臉,給他一個難看的臉色,可講經師總裝做視而不見的樣子,結果,還是毫無用處。 堂維克多終於承認,他並不像自己原來認為的那樣堅強有力,只是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一點。他認為,他無力反抗耶穌教會對家庭的入侵。是啊,他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結果讓德·帕斯控制了妻子的思想。金塔納爾最後把講經師在自己家裡的權力同耶穌會過去在巴拉圭的權力進行了比較,認為他的家現在成了第二個巴拉圭了。而且,他覺得自己對那種有害的影響越來越無能為力,唯一的辦法就是板板臉,或者乾脆一走了事。 堂維克多這樣做的結果只是使庭長夫人和講經師在家裡見面的次數有所減少,但在外面見面的次數卻增加了。最好的會面場所是唐娜·佩德羅尼拉的家。他們為什麼要去惹可憐的堂維克多呢?還是讓他安靜一點吧,雖說講經師和庭長夫人的關係是清白的,但他們在一起的那種場面還是不讓他見到為好。 講經師和安娜這兩個心靈相通的朋友就在唐娜·佩德羅尼拉家的客廳裡見面,有時一談就是幾個小時,客廳朝陽台的門用灰毛毯遮掩著。在那兒除他們兩人外,就只有那只跟他們越來越親熱的肥肥胖胖的白貓。它靜悄悄地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它的身軀不時地擦著庭長夫人的裙邊和講經師的法袍。 安娜見講經師臉色異常蒼白,眼圈發黑。她從他說話的聲音和呼吸中可以感到他相當疲憊乏力,便對他異常關切地說,他應該多多注意身體。她說話的語氣就像媽媽勸心愛的兒子服藥那樣懇切。講經師微笑著回答說,他沒有什麼病,請她不必多慮。 有時,他們倆談著話,突然出現一陣沉默,令人感到尷尬。兩人心中都似有難言之隱;雙方都認為自己瞭解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 安娜每次對講經師說,他的健康每況愈下時,他都顯得異常痛苦。「假如她知道我內心的苦衷就好了!」 他拿定主意不讓自己以粗野行為破壞跟那位「美麗天使」的友誼,因為那樣只會使他感到內疚和悔恨。他確信,安娜的心靈是純潔的,她已全身心地投到了宗教事業中去,如果玷污了她,那麼她純潔的靈魂就會失去魅力。講經師內心雖充滿激情,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越軌。他頑強地抵禦著肉體突然而猛烈的反叛。他想,如果離開了唐娜·安娜,那麼,他的身體好壞對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沒有對他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但他的整個靈魂都是屬她的。每當安娜雙手合十,含著微笑,體貼人微地懇請他保重身體,不要把時間和精力全都花在工作和懺悔上時,他都會感到強烈的內疚和痛苦。她仿佛在對他說:「萬一您有個三長兩短,離我而去,我會怎麼樣呢?」 「這實在太不應該了,」講經師想,「在她面前,我裝出一副聖人的樣子,但實際上我只是一個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欺騙他人我不感到難過,但我這是在欺騙她呀!可我又不得不這樣做。」他想,所有這一切都是由於她才這樣做的;由於她,他才強烈地感覺到了自以為早已消亡了的青春的激情;由於她,他才又陷入了原來的泥坑。他試圖從這些想法中尋求安慰,但沒有達到目的,他無法消除內心的遺憾和痛苦。 特萊西納忐忑不安地過了好幾個星期,生怕自己會失去對少爺的控制。這期間講經師正和安娜過著無憂無慮、心平如鏡的日子。但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他又有些心猿意馬,難以自製了。這種情況比內疚還可怕,還危險,安娜越是貞潔,越是清白無辜,越是相信他們之間純正的友誼,對堂費爾明激情的刺激性越大。她不知道,自己對他的信任、關懷和情義,以及她所做所說的一切,都像往火堆裡添乾柴。為了避免出現意想不到的後果,他決心收斂一些,而這正合特萊西納的胃口,她認為自己取得了勝利。 安娜也有內心的隱秘。她的信仰是真誠的,希望得到拯救的意願是堅定的,如聖特蕾莎說的那樣希望一步一步地升騰到更高境界的決心也是強烈的,但同時堂阿爾瓦羅對她的誘惑也越來越強烈了。奇怪的是她一方面認為思念他是一種罪孽,另一方面卻又感到某種快樂。她不再懷疑此人對她來說意味著墮落,也不再懷疑正是由於自己身上還有一些世俗的、肉欲的、脆弱而非永恆的東西,才會喜歡他。她現在已不像過去那樣敢面對面地瞧著他,也不讓他幾個小時地待在自己身邊。不行,她得躲開他,得遠遠地離開他,甚至連想也別去想他。他是魔鬼,是耶穌的大敵。她別無他法,只有躲開他。她現在有些卑躬屈膝,而過去則過於傲慢。她現在能這麼清清白白地活著,全憑上帝保佑。她承認,如果上帝對她聽之任之,她准會失節。這就是說,只要上帝一鬆手,堂阿爾瓦羅便會伸手將她抓住。為此,她既不願想他,也不願見他。然而,她還是會不知不覺地想到他。她想將他拋到腦後,但他的形象總會反復出現。這實在太遺憾了,耶穌會怎麼想呢?講經師要是知道了又會怎麼想呢?她只要稍一放縱自己,便會想起梅西亞,心裡總有某種快感。她認為這種感覺十分卑鄙,對此深感厭惡。為什麼要想念梅西亞呢?意識到對耶穌的不忠,這使她感到悔恨、悲傷。害怕。是啊,對天主和自己的兄長堂費爾明的不忠使她厭惡自己,自輕自賤。安娜向講經師進行懺悔時,不敢將這些想法告訴他,因為那樣會傷害他,會毀壞他們之間的真誠友誼。為了在懺悔中隱瞞這一點,她自我解嘲地說:「我不願意這麼說。」每當她能控制自己的思想時,她會有意識地將罪惡的念頭驅趕出去,不去想堂阿爾瓦羅,不有意去犯罪。是不是有無意識的犯罪呢?有一天她就這個問題請教了講經師,但沒有說這個問題與她本人有關。堂費爾明說,這個問題比較複雜,一言難盡。他引用幾個作家的話來進行說明。安娜記得,其中有帕斯卡①的《大主教》。她有這本書,便找來讀了。她讀不懂,都快急瘋了。看來,做好人也需要有一定的才華,她繼續對講經師隱瞞內心的隱秘。講經師的敵人對他大肆誣衊時,安娜懷著一片慈心竭力保護他。在她看來,那些誣衊全都是捏造的。她用這個方法抵禦梅西亞對她的誘惑。 ①十七世紀法國作家。 安娜決心犧牲自己,援助這個曾經拯救過她的男人。這個願望十分強烈,她很高興這樣做。她渴望愛情,這樣做,也許是對這種渴望的一種彌補,「是的,」她想,「我就要懷著一顆愛心,做出自我犧牲,同自己的犯罪傾向進行鬥爭。如果需要的話,我願為此人而死。」然而,她又不知怎樣將自己的願望化為行動。她努力尋找,但就是找不到為講經師做出犧牲的機會。她能為消減那些誹謗中傷的力量做些什麼呢?到目前為止,她還什麼也沒有做,但她沒有失望,也許將來會有機會拯救那個「殉道者」的,而眼下只能對他作些安慰。她在這方面做得很好,以致講經師花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沒有跪倒在她的面前,親吻她那雙小巧玲瓏、穿著時髦皮鞋的腳。 在這期間,佛哈、莫烏雷洛、堂庫斯托蒂奧、吉馬蘭和《警鐘報》裡的人以及在幕後的堂阿爾瓦羅和比西塔辛等人也在加緊活動,以便推翻壓在他們頭上的這座大山——這兒自然是指講經師。 修女特雷莎之死對講經師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動搖了他竊居的崇高地位,並在一段時間裡使可憐的堂桑托斯·巴裡納加的事相形見細。然而,幾星期後,巴裡納加這個受害者的光環重放異彩,公眾那種虛假的同情心又轉向他了,就像戲劇《第二個母親》中的那個後娘那樣。斐都斯塔人並不關心堂桑托斯的生死,誰也不願伸手拉他一把,而且,大夥兒還是輕蔑地叫他酒鬼。但是,人們都非常憎恨講經師,罵他是製造這麼多不幸的罪魁禍首,並相信,就是上帝也贊成大家這麼詛咒他。 「啊,在這個時代,在這個遭一切進步勢力的敵人誹謗的時代,」佛哈在俱樂部裡大聲說,「在這個實利主義的腐朽的時代,誰也不能任意踐踏民眾的感情而不遭到被踐踏入的同聲譴責!堂桑托斯·巴裡納加是紅十字商店肆無忌憚的壟斷行為的受害者,眼下正在他冷冷清清的店堂裡挨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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