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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第十九章

  每到三月,堂羅布斯蒂亞諾·索摩薩總愛把病人的病因歸咎於春天的天氣。其實,究竟春天為什麼容易得病,他也說不清楚。不過,他這個醫生主要任務是安慰病人,既然從氣候上進行解釋也能使病人滿意,他就不去另找原因了。堂羅布斯蒂亞諾認為,庭長夫人的病因也是春天的氣候。三月底的一個夜晚,她突然覺得不舒服,不由自主地咬緊牙關,腦袋上火辣辣的。次日,當她從噩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在發燒。

  金塔納爾在帕羅馬萊斯沼澤地裡打獵,到晚上十時才回家。安塞爾莫去請醫生,佩德拉像條忠實的家犬一樣守候在庭長夫人的床邊,廚娘塞爾萬塔端著椴樹花浸劑默默無言地進進出出,毫不掩飾冷漠的表情。她新來乍到,是山裡人。安尼塔已好久沒有這樣思念堂維克多了,但那天天黑,她想起不在家的丈夫,就捂著臉哭了。這時,她多麼希望他在身邊!生了病後,她倍感孤單,真想他陪在身邊。侯爵夫人、巴科、比西塔辛和裡帕米蘭聽說她病了,都忙去看望她,但總難慰她的孤寂。她客客氣氣地接待他們,對他們報以微笑,但心裡卻一分一秒地數著,離晚上十點還差多少時間。她的金塔納爾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比父母還親。侯爵夫人待的時間不長。她坐在病友的身邊,摸摸她的前額,說沒什麼關係,索摩薩說得對,春天容易生病。她告訴庭長夫人該喝點什麼,便告辭走了。巴科默默地欣賞安娜的美貌,她那張埋在鬆軟的白枕頭裡的臉,他認為宛如一顆放在匣子裡的寶石。比西塔辛覺得安娜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寶座上的聖母馬利亞。由於發燒,庭長夫人的眼睛熠熠生輝,臉如玫瑰,笑起來就像一位聖女。巴科情不自禁地想道:「她太迷人了。」巴科像他母親一樣,說了不少願為她效勞之類的話後,也走了。在走廊上他見佩德拉端了一杯糖水走來,便在她身上擰了一下。比西塔辛將自己的披肩放在安娜的床上,儘管佩德拉對她板著臉,但她還是擺出一副由她來操持一切的架勢。用人能相信嗎?幸好她來了,該做的事由她來做吧。

  「再說,你那個金塔納爾准在忙他自己的事兒了,否則,他怎麼會丟下你去打獵呢?」

  「他不知道……」

  「你昨天夜裡不是就不舒服了?」

  「這都是那個弗裡西利斯不好。」

  「跟這個人在一起准會和他一樣變成瘋子。給英國雞搞『雜交』的不就是這個弗裡西利斯嗎?」

  「對,對,就是他。」

  「他不是說我們的祖先是猴子嗎?他自己倒像沒有教養的勇敢的猴子……這傢伙連衣服也穿得亂七八糟……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襯衣領子……也沒有見他戴過禮帽。」

  索摩薩晚上八時又來了。在他看來,安娜的病雖和氣候有關,但他總有些放心不下。他看了看病人的舌苔,號了號脈,又從口袋裡取出體溫表,叫安娜夾在腋下。他看了看體溫,臉立即紅得像櫻桃。他皺著眉頭看了比西塔辛一眼,生氣地說:

  「糟了,剛才一定說了許多話,使病人得不到休息。准是來了不少人,話也沒有少說……」

  比西塔辛聽了,臉火辣辣的,索摩薩說對了。他並不怎麼懂醫學,但他懂得怎麼跟人打交道。他開了處方,又把堂維克多罵了一番,說他不該這時不在家。還說一人發瘋,百人學樣;弗裡西利斯壓根兒就不懂達爾文主義。他在庭長夫人的臉上輕輕拍了兩下,說了一聲「明天見」,就砰的一聲關上門走了。

  比西塔辛坐在床邊。她大口吃著罐頭甜食,嘴裡塞得滿滿的,說索摩薩完全是個飯桶。銀行職員的妻子相信土郎中,不相信大夫。她兩次難產,生命垂危,都是靠沒有註冊的接生婆救活的。

  「真是一派胡言!他怎麼說有人跟你聊聊天,分分心,你的病情反倒加重了?畜生!他根本不知道你是個好動感情、好想入非非的人。現在,如果我不在這兒,你肯定會整天想那些傷心事兒,想你那個不在身邊的金塔納爾,想他為什麼不在這裡,他是不是個好丈夫;他已不是個孩子了……總之,孤身一人,又有病,怎麼能不胡思亂想呢?」

  安娜假裝在聽她說話,實際上她另有所思,根本不知她在說些什麼,這是她對付比西塔辛嘮叨的唯一辦法。十點一刻,紮著裹腿、系著寬皮帶的堂維克多才帶著水淋淋的獵物和獵槍走進臥室,後面跟著堂托馬斯·克雷斯波,也就是弗裡西利斯。他戴一頂皺巴巴的灰帽子,圍著一條方格大圍巾,穿一雙三層底的白鞋子。金塔納爾像《吟游詩人》第一幕中的曼裡克將斗篷摔在地上一樣,將雨衣丟在一邊,撲到安娜的身上拼命吻她的前額,竟忘了還有外人在場。

  啊,這樣才對,這才是自己家裡人表示的親切感情。看來她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孤獨,金塔納爾仍是她的。她也熱烈地吻他,並暗暗發誓,一定要永遠忠於他。堂維克多的八字鬍像一把潮濕的掃帚,帶著沼澤地的潮氣,將妻子的前額弄得濕淋淋的,但她並不感到討厭。他那一頭根部灰白、發尖焦黃、像刷子一樣的頭髮在她看來是金髮,銀髮。

  堂維克多也認為,安娜的病「沒有什麼要緊」,但他心裡也因沒有坐四點半的那趟火車回來而感到內疚。

  「克雷斯波,當時我就有預感,要是真的早點回來就好了。」他又回頭對比西塔辛說,「夫人,不知為什麼我總想早點回來。」

  「是那麼回事兒,預感是有的。」銀行職員的妻子大聲地說,她打算舉自己的例子加以說明。

  「可都怪他……」

  弗裡西利斯聳了聳肩,便去給病人號脈。安娜抓住他的手,對他表示諒解。堂維克多的確想早點回家,不過,他是想早點回來看戲。這點他不好說出口。弗裡西利斯雖可以揭穿堂維克多的「預感」,但他沒有開口,只是摘下帽子,露出一頭濃密的、像野人的毛一樣的頭髮。他剪了個平頭,頭髮像一堆灌木叢。他皺著眉頭,閉起灰色的眼睛,因為他討厭燈光。但這麼一來,身軀常和家具相撞。他身上還帶有山林的氣息和沼澤地上的霧氣。他有點像落入陷阱的野獸,也有點像受光亮的吸引誤人家宅內的蝙蝠……他站在煩躁不安、憂心忡忡、發著高燒的安娜身邊,渾身散發著健康的氣息,以此感染病人。

  比西塔辛說要陪病友過夜,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勸說她走了。房間裡只剩下夫婦倆時,安娜再次請丈夫擁抱自己,並泣不成聲地對他說:

  「你先別去睡覺,我害怕,金塔納爾,看在上帝分上,你別走。」

  「我不走,親愛的,我不走,你放心吧。」他親切地將床單蓋在她的身上。庭長夫人發覺她丈夫有點發愁。

  「怎麼啦?你在發愁?你是不是以為我的病比人們說的還嚴重?你想瞞著我?」

  「不是這麼回事,親愛的,看在上帝分上……不是這麼回事。」

  「是的,是這麼回事,我知道你的脾氣。不過,你不用害怕,我向你保證,我很快會好的,我已瞭解自己的病情。我的病發起來很凶,過一會兒就好了……眼下我確實很緊張,我仿佛覺得世界就要將我拋棄,我成了孤身一人,所以,想要你陪陪我,但這很快會過去的,這只是神經緊張……」

  「是這樣的,親愛的,是神經太緊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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