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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第十八章

  從西部飄來的一塊巨大烏雲在科爾芬山巔上撞得粉碎,化作雨水,降落到斐都斯塔大地上。這雨有時傾盆直下,猶如一條條懲罰世人的神鞭;有時又慢悠悠,仿佛從天上落下的一根根細絲。這片烏雲飄走了,又飄來另一片,接著又飄來一片,仿佛原來那片烏雲繞地球一周後,又回到了科爾芬山。海綿一般的土地貧瘠得像約伯①的骨頭。遠處群山籠罩著一層狀如灰色禽鳥羽飾的霧,在微風的吹拂下飄來飄去。光禿禿的僵死的田野向遠方延伸,像被海浪拋到岸邊的遇難者的屍體一樣一動不動地躺臥著。山上山下的岩石,年深日久,總有一天會被雨滴穿透,寂靜無聲的大地仿佛在等著雨水將自己的軀體溶化。遠方出現了大教堂的塔樓,它像沉船的桅杆一樣挺立在濛濛細雨中。田野的悲哀似可忍受,且有詩意;肮髒、陰鬱的城市顯露的悲哀令人厭惡。

  ①《聖經》中的人物。

  弗裡西利斯喜歡冒雨去野外。他常常帶著金塔納爾離開斐都斯塔,上海邊,去帕羅馬萊斯和羅卡塔哈達偏僻的草原和沼澤地。他們在山上山下跑得精疲力竭,在森林裡追捕石雞和丘鷸,在荒無人煙的平原上捕獵哀鳴的石鴴、大群的椋鳥和水鴨。凡出遠門,堂維克多都得到妻子的允許。天一亮他們就坐郵政火車出發,一小時後便到達羅卡塔哈達,晚上十時他們淋得像落湯雞一樣,扛著獵取到的禽鳥回到斐都斯塔。身在帕羅馬萊斯的沼澤地,堂維克多就想回來看戲,「火車要是早兩小時出發,那就好了!」弗裡西利斯什麼也不想。他就喜歡行獵,喜歡大自然,喜歡曠野,喜歡去僻靜的地方,這方面的愛好誰也無法和他相比。金塔納爾既有這方面的愛好,也喜歡看戲。弗裡西利斯一上劇院就感到厭倦,還會得感冒。他怕劇院裡從外面吹進來的風,但在曠野裡他反倒不會傷風。

  克雷斯波對大自然的愛好又明確,又根深蒂固。金塔納爾雖已進入老年,卻還不知「自己的歸宿在地球的什麼地方」,就像他用浪漫主義語言說的那樣。前庭長的性格像白蠟,可塑性很強,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他自以為很有魄力,常在家裡發號施令,像在宣讀市政府的法令。實際上他卻是一塊麵團,別人愛怎麼捏就怎麼捏。照他自己的說法是,他很勇敢,只是一直沒有顯露勇氣的機會。他自以為家裡的事在按他的意思辦,實際上他卻發現自己在順著人家的意思行事。如果安娜·奧索雷斯是個說一不二的女人,那麼,堂維克多准是她可憐的奴隸。幸好庭長夫人很寬容,只要自己的愛好不受他的影響,任憑老實的丈夫沉溺在變化無常的愛好中。金塔納爾當初大張旗鼓地宣佈過的那個消遣解悶的計劃只完成了一部分,因為這部分他妻子認為還不錯。後來她又不想出門了,又開始想入非非,堂維克多雖發誓不讓她這麼做,最後還是退讓了。但他竭力使自己的退讓不失面子,裝做只是一種妥協;在沒有人的時候還壯一壯膽發發牢騷,以為這樣就保住了他這個男子漢和一家之主的面子。家裡的僕人有時也可以對他發號施令,他並不在乎。在餐桌上他也失敗了。他是阿拉貢人,菜喜歡味兒濃些的,也愛喝烈酒。後來他不知不覺地退讓了,口味不那麼濃重了,吃的都是他妻子喜愛的淡而無味的菜肴。這不是安娜的意思,是廚娘們想討女主人的喜歡。她們只尊重她的意願,她們認為男主人只是個愛用她們聽不懂的道理進行說教的人。人們發現金塔納爾在舉止、言談方面也缺乏個性。他說的話和報上、書裡說的一樣。就是在用詞、語調和修辭手段方面有些獨特的地方,那也只是當年他的愛好和職業留下的一點痕跡罷了。有時,他說話像在法庭上念判決書,和家裡人說話也常用法律用語,這是法官這個職務在他身上保留的唯一的東西。他的職業和愛好的矛盾使他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個性和決心。依他的愛好,他應該當演員。如果讓他當演員謀生,或者當業餘演員謀生,那他一定會一輩子當演員。而且,據他自己說,他的演技也會達到像貨郎一樣跑遍全省各城鎮的名角兒的水平。

  然而,堂維克多明白,西班牙的演員不能體體面面地演戲掙錢,他們必須不顧羞恥地向觀眾獻藝。他也明白自己得有個家,便違心地進了司法界。他希望交好運,親友們也希望他平步青雲。在他認為還能精力充沛地演出《薩拉邁阿鎮長》①的那個年齡,他當上了地區法院的法官和格拉納達法庭庭長。但他心裡並不高興,覺得法官雖是個美差,但責任重大,而他呢,「歸根到底還是個藝術家」。他不喜歡審理案件,他喜歡演戲,卻又不能正正經經地去演出,所以,思想上十分苦惱。如果他能正正經經地演戲,這輩子也許他不會幹別的事了。考慮到他的地位和別的原因,他不能這樣做。可他又不想只從事司法工作,總想幹點別的。於是,他就開始打獵,當植物學家、發明家、木工和哲學家,凡是他朋友弗裡西利斯愛幹的事他都幹,有的事則是他一時心血來潮幹上的。

  ①《人生如夢》的作者卡爾德隆的作品。

  多年的友好交往,弗裡西利斯終於使他親愛的維克多具有跟他一樣的興趣和愛好。金塔納爾擺脫了他不自覺地陷入的家庭奴隸的地位,卻又落到了托馬斯·克雷斯波這個「獨裁者」的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愛親愛的安尼塔那樣愛托馬斯。不過,他們共同的愛好——狩獵使他們產生好感。以前,這個阿拉貢人將打獵看成是原始人幹的營生。他自己雖也打獵,但分不清什麼是石雞和野兔。弗裡西利斯邊打獵,邊對動植物進行研究,還像自然哲學家似地進行思索。他沉默寡言,到了野外開口更少。他也很少爭論,喜歡三言兩語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弗裡西利斯自然哲學的影響像洪水一般注入金塔納爾的心靈中。於是,被斐都斯塔稱為瘋子、傻子的這個老好人的思想漸漸佔據了金塔納爾的頭腦。

  弗裡西利斯對斐都斯塔人的議論毫不介意,他反倒可憐他們精神上的貧困。「人性險惡」,但責任不在他們,因為害蟲糟蹋了葡萄、玉米;土豆有瘟病,牛羊也有瘟疫。斐都斯塔人也有害蟲——嫉妒和無知。所以,他們是沒有責任的。他對所有的不良行為和罪孽都表示諒解。他自己竭力避免受到影響,還千方百計使他喜歡的那幾個人不受影響。他很少串門,卻常去參觀名家的花園。他有豐富的園藝學知識和嫺熟的栽培花木的技藝。因此,哪家花園好,哪家花園不好,他能做出評判。他瞭解科魯赫多侯爵家花園的一草一木,也替貝加亞納家花園種過樹,偶爾也去參觀唐娜·佩德羅尼拉家的英式花園,但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夫人,也沒有去過唐娜·魯菲納家的客廳。對科魯赫多侯爵他也只是在俱樂部裡有過接觸。他和園丁們相處得很好。具有諷刺意味的「聖馬丁小陽春」一過,冬雨就開始了,弗裡西利斯便只好待在討厭的斐都斯塔,和他的花木做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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