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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這個高大的金髮演員那天夜裡演得十分瀟灑,靈活自如。他露出漂亮的大腿,修長勻稱的身上穿著仿古的奇異服裝。堂維克多很喜歡這個演員。他沒有見過卡爾沃,認為他的模仿者是風俗劇出色的表演藝術家。在《人生如夢》中,他聽他以鏗鏘的音調朗誦過十行詩。在《以白眼還白眼》①中,他還欣賞過他以流暢的語調,配合手勢,朗誦闡明精闢道理的詩句。開頭是這樣的:

  ①莫雷托的喜劇。

  人都喜歡阿諛奉承,

  這種說法有欠公正,

  為了讓我們將這點看清,

  請聽我說什麼是愛情。

  詩的結尾是這樣的:

  愛情到了一定時候,

  也會感到厭倦;

  後果十分明顯,

  再用愛情補償,

  只能枉費心機。

  堂維克多認為他是最傑出的演員、還讓人將他介紹給自己。如果換了個妻子,他早請他上自己家裡去了。一般地說,堂維克多非常羡慕那些身穿紅斗篷的佩劍者,哪怕他只是晚上出現在舞臺上。見安娜在欣賞唐璜的舉止和形象,金塔納爾便過去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在她耳邊說:

  「親愛的,這小夥子長得挺帥吧?瞧他胳膊和腿部的動作多麼富有藝術性!有人說這不真實,男人走路不是這個樣子……可我們本來就該這麼走嘛。在黃金時代,我們稱霸世界的時候,西班牙人一定是這麼走路,這麼做手勢的。」為了讓在座的人都能聽見,他提高了嗓門。「眼下我們都快將古巴——我們最後一點榮譽也丟了,在這個時候還邁方步,擺架子,那才有意思呢……」

  庭長夫人沒有聽丈夫說話,她真的對劇情發生了興趣。幕布落下了,她還懷著很大的好奇心想知道唐璜和梅希亞打賭的結果。

  在第一次幕間休息時,堂阿爾瓦羅沒有離開座位。他不時地觀望庭長夫人,但非常小心機警。她感覺到了,對他很感激。他們相視微笑了兩三次,最後一次讓貝貝·隆薩爾發現了。他和往常一樣,一直監視著那個又討厭又令人欽佩的「榜樣」的行動。

  「火炮」決定加強觀察,一聲不吭,死寂得像個死人。「這問題太嚴重了,太嚴重了。」他嫉妒得要命。

  第二幕開始了。堂阿爾瓦羅發現那天晚上他有個強大的競爭對手:就是那出戲。安尼塔開始領會並感受到了索裡亞塑造的唐璜這個富有進取心、瘋狂、勇敢、愛欺騙的人物的藝術價值。這個人物像迷住唐娜·安娜·德·潘托哈的女僕和將修女依納斯的愛情當商品賣出去的拉皮條的女人那樣將庭長夫人也迷住了……劇中黑暗狹窄的街道、街角、唐娜·安娜的鐵柵欄、秀蒂的煩惱、唐璜的計謀、梅希亞的高傲、勾引者暫時的背叛和為幹冒險的事情以及襲擊修道院作的種種準備工作,這一切均異常強烈地震撼了庭長夫人的心靈。不少人領略不了這些;有的人事先已知道劇情,頭腦裡已有定見,看了戲印象不深;也有些人根本缺乏鑒賞能力。安娜將畫布上畫的那些小胡同想像成古時的高大建築,她對在那兒流行的詩歌十分讚賞,而包廂和池座裡的觀眾卻對看到和聽到的一切持蔑視的態度,這使她十分驚訝。那天晚上頂樓的觀眾反倒很熱情、活躍,她認為他們比斐都斯塔的貴族老爺更聰明,更有修養。

  安娜覺得自己回到了唐璜所處的那個時代,感到這好像就是古代浪漫主義所希望的時代。於是,思想感情上又出現了利己念頭,為自己沒有早出生四五個世紀而感到遺憾。「也許在那個時代生活在斐都斯塔很有趣吧。那時節修道院裡可能有不少高貴美麗的女士,還有膽大的情夫;大街小巷裡傳來吟游詩人的吟誦聲;那些淒涼、肮髒、狹窄的廣場和街道也許會和現在一樣不堪入目,但充滿時代的詩意;因潮濕發黴而變黑了的正牆、鐵柵欄、陰暗的門廊、沒有明月的黑暗街角、狂熱的市民和他們之間的衝突,這一切都那麼富有戲劇性,值得像索裡亞這樣的劇作家大寫特寫。將夢想中的中世紀(她誤以為唐璜是中世紀人)和這時坐在她周圍的觀眾加以對比,是讓人失望的。黑色或褐色的外套,帽檐高聳的奇特的帽子……一切都顯得那麼憂傷、陰暗、笨拙、冷漠……就連堂阿爾瓦羅她也覺得非常平庸。他如果穿上佩拉萊斯的披風,戴上他的帽子,穿上他的緊身衣和針織褲,那她不知會怎麼讚美他呢。從那時起,她就在想像中給自己的追求者穿上了演員的戲裝,而當這演員重新出現在舞臺上時,則將梅西亞的音容笑貌安在他身上,但沒有改變他特有的走路姿勢、甜蜜優美的聲音和其他的藝術品格。

  唐娜·安娜認為,第三幕很富有詩意。當她見到唐娜·依納斯坐在禪房裡時,庭長夫人打了一陣寒戰。這個新的女教徒非常像她自己,安娜和觀眾同時發現了這一點,人們感到驚奇,輕聲議論起來,不少人還裝做無意地將臉轉向貝加亞納家的包廂。女演員岡薩萊斯是為了愛情才當上演員的。她鍾情於佩拉萊斯,他和她私奔,隨後就悄悄地結了婚。之後便跑遍各省。迫于生計,出身財主家的癡情姑娘登上了舞臺。佩拉萊斯讓她跟誰學,她就跟誰學。不過,她有時也敢於創新,演初戀的姑娘特別出色。她長得非常俊美,身穿新入教者的白法衣,頭戴挺括的帽子,面色鮮紅,眼睛明亮,雙唇火紅,雙手僵直不動,渾身透出謙恭、聖潔的氣質,令人敬慕。她以清亮、顫抖的聲音朗誦唐娜·依納斯用詩寫的臺詞,到激情難以自製時,她就順其自然,不加控制,因為男演員就是自己的丈夫。她的表演達到詩一般的現實主義境界,就連佩拉萊斯和大部分觀眾都未能領略到其中的巨大的藝術效果。

  唐娜·安娜卻領略到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騎士團長的女兒,將舞臺外的一切全都拋到腦後,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四壁浸透著愛情的聖潔的禪房內的詩的吟誦,「這太神聖了!」她回頭對丈夫說,同時,舌頭舔了舔乾燥的雙唇。唐娜·依納斯等布裡希達將燭臺移近後,便開始用顫抖的聲音,隨後又帶著恐懼的神情念著唐璜放在祈禱書內的那封信。唐璜像幽靈般的到來,唐娜·依納斯內心的驚恐和舞臺上發生的其他事情都在安娜身上產生魔幻般的效果。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沒讓盈眶的眼淚淌下來。

  啊,愛情確實是這樣的,它無孔不入,像一團火,令人發狂,想逃脫它是辦不到的。如果不將它的「毒汁」都吃下去,是享受不到愛情的美味的。安娜將自己和騎士團長的女兒相比,奧索雷斯家的巨宅就是修道院,她丈夫則是她八年來一直遵守的令人厭惡的。冷漠的法規……唐璜呢,唐璜就是梅西亞,他也是從牆縫裡滲透進來的,奇跡般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佔領了空間。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中間,堂阿爾瓦羅來到侯爵夫婦的包廂。

  安娜給他伸出手去時,生怕他會握住不放。實際情況並非這樣,他只是像往常一樣使勁地拉了拉,就像在馬德裡流行的那樣。但他坐在她身邊,這是她願意的。不久,他們便脫離眾人,單獨交談起來。

  堂維克多已出去抽煙了。他和瞧不起浪漫主義的那些斐都斯塔年輕人展開爭論。他們常常引用大仲馬①和薩都②的話,還將在馬德裡聽到的種種說法重複一遍。

  ①十九世紀法國作家。

  ②十九世紀法國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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