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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安娜·奧索雷斯在貝加亞納家包廂的雅座(侯爵夫人從來不在那裡就座)上坐下來後,樓上樓下的包廂裡立即有人在嘀咕些什麼,或在移動位置。人們好奇的部分原因,一是她長得俊美,二是她不常上劇院。另外,幾周以前,大夥兒就在議論她,說她更換了懺悔神父,還認為她這次上劇院跟金塔納爾先生想帶她上外面走走的願望有關。人們還在議論,講經師會不會將她拉到自己這一派裡,會不會通過她來控制堂維克多,就像他在卡拉斯皮克家幹的那樣。有幾個膽大狡詐、自以為瞭解內情的人還對他們的好友低聲耳語,說有人試圖抵消教區法官對她的影響。

  比西塔辛和巴科·貝加亞納是能有根有據說話的人,但他們持慎重保留的態度。只有奧布杜利婭裝做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其實一無所知。

  「庭長夫人!哼,庭長大人還不是和一般女人一樣……我們也不比她差。她只是生性冷漠,不好交際,加上她那種無可指摘的女人傲氣,才使她變得含而不露。這麼一來,大夥兒就不敢議論她……可像她那樣的女人多著呢……」

  凡迪紐夫人的這種不陰不陽的話幾乎在哪兒都沒人相信。但人們在責駡她胡言亂語的同時,卻將她這番話傳開了。奧布杜利婭說話從不思考,張口就說,有時說的和想的還不一樣。她常常惡語傷人,而自己卻沒有發覺。她認為,庭長夫人最大的罪行(其實她也認為沒有那麼嚴重)是隨大流。「在馬德裡和國外這算不了什麼,但在斐都斯塔,人們一邊假裝對已很時興的某些自由主義的行為驚慌失措,大聲咒駡,同時,本人卻又偷偷地那麼幹,真是俗不可耐。可是,對那些從不洗澡,只在給孩子洗澡時才用海綿的女人們能期待些什麼呢!」奧布杜利婭和外地人說話時,總愛說斐都斯塔女人虛偽、不講衛生,以發洩內心的不滿。

  「請相信我,」她一再說,「她們的身軀從來沒有接觸過海綿,平時洗臉就像貓一樣,還像古代人那樣欺騙丈夫,真是又髒又蠢!」

  安娜多年來早已對人們那種好奇的、盯住不放的、冷漠的目光習以為常,所以,無論在教堂裡,還是在散步時或劇院裡遇到這種情況,她都不在意。但萬聖節的那天夜裡,她卻以愉快的心情接受人們對她發自內心的讚賞,並不像以前那樣將它看成是好奇、嫉妒、惡意的表示。打從堂阿爾瓦羅在廣場上出現後,安娜的脾氣變了,她好像從一個枯燥、寒冷、令人厭惡的地方來到一個充滿陽光、溫暖的場所。她將這種情緒上突然發生的變化迷信地歸功於上天的意志,認為老天爺決定事物的進程,就像經驗豐富的作家,對每個人命運中該發生的事做出安排一樣。雖說她並不認為這種看法也適用於其他人,但用到她自己身上,她認為相當靈驗。她深信,上帝經常在對她啟示,讓她有機會獲得教益與忠告。這也許是安娜宗教信仰方面最深沉的東西。她相信上帝對她一生的行為、命運、痛苦和歡樂都給了直接的、明顯的、特殊的關懷。沒有這種信念,她就忍受不了在她悲傷、乏味、常常走錯道路的一生中遭遇到的種種挫折。她認為,自己陪著一個庸庸碌碌、脾氣雖好生活方式卻令人討厭、怪癖成性的男人生活了八年(那是沒有愛情、沒有火一般激情的八年),如果不想到這一切都是上帝的有意安排,是上帝在考驗她靈魂的堅定性,那她早就沒法忍受了。她相信自己的信仰正受到上帝那無形的眼睛的贊許。無所不見的上帝也在注視著她,對她表示滿意。庭長夫人的虛榮心需要這樣的信念,免得被其他方面表現出來的本性所動搖,走上歧途。

  在講經師的懺悔室裡,她發現了「美好的靈魂」,發現了「超越斐都斯塔的精神」,她將這種發現歸功於上帝,認為這是上帝對她的啟示。

  現在,安娜見到那個儀錶堂堂、騎著高頭大馬(馬的歡騰打破了令人憂傷的寂靜)的人後,內心突然發生了巨變,她毫不猶豫地相信她內心發出的那種要獨立,要愛情,要歡樂的呼聲。她離經叛道的時間從來沒有現在這麼長。那天下午,她一直在想著下面的事:行屍走肉般過日子是荒唐的,愛情是年輕人的權利;斐都斯塔是平庸之地;她丈夫只是個令人尊敬的監護人,她只有為他保持軀體潔淨而沒有保持心靈潔淨的義務。心靈是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她丈夫甚至懷疑它的存在。堂維克多稱為精神(這是堂羅布斯蒂亞諾·索摩薩告訴他的)的東西就是她生命的根本,那才是真正的她。這方面的事她沒有必要對他負責。「我要愛,我要愛一切,我要愛得淚流滿面;我想做夢就做夢,我想夢見誰就夢見誰;我的身軀不作孽,但我要讓自己的靈魂沉浸在幸福中。我想到那些事情,就感到愉快,而不懂那些事情的人卻禁止我那樣做。」這種種想法安娜覺得像旋渦似地在自己的頭腦中飛舞,她已無法控制,好像是別人的聲音在腦海裡轟鳴,使她又害怕、又高興。她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不對頭,但她為自己進行辯護,她在欺騙自己,讓這種叛逆的思想自由發展。

  她就這樣來到劇院。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對堂阿爾瓦羅和堂維克多的請求讓了步。雖說她怕這實質上就是某種約會或承諾,但她還是去了。她獨自一人坐在穿衣鏡前時,覺得鏡中的安娜要她做出解釋。她自言自語地說道:

  「好吧,我去。不過,我這次去顯然要對自己的名譽做出保證,我不讓那個人在我身上得到任何權利。我不知在那兒會發生什麼事,也不知突然侵入我乾枯靈魂的這股自由風會刮到什麼程度。不過,我去看戲本身就證明那兒不會有任何有損我尊嚴的任何約定;我離開那兒時,名聲也不會遭到損害。」

  經過考慮,做出決定後,她便竭力梳洗打扮得漂亮些,頭腦裡不再懷疑堂維克多喜歡的卡爾德隆和莫雷托①詩中的那些榮譽、危險和保證之類的事兒了。

  ①十七世紀西班牙劇作家。

  貝加亞納家的包廂緊靠著舞臺前部的包廂。斐都斯塔人管包廂叫「口袋」,因為它和其他包廂有一道板壁隔開,顯得比較隱蔽。對面是梅西亞和俱樂部其他幾個高雅人士的包廂:幾個銀行家、一個有爵位的人和兩個從美洲回來的人,其中的一人准是堂弗魯托斯·雷東多。此人有戲必看,而且喜歡詩歌。正如他自己說的:「詩和擁有健壯的身體,是兩件大事。」他還以數百萬比索作後盾,宣稱自己是戲劇方面的一流專家。「我沒有看出什麼名堂,」這是堂弗魯托斯常說的一句話。這句不怎麼文雅的話,是他從一份嚴肅的報紙的一篇文章中學來的。「我沒有看出什麼名堂,」每次他評論一出沒有教育意義的戲就這樣說。反正他只要「看不出什麼名堂」,就責怪作者,甚至說作者辜負了廣大觀眾,讓他們浪費了寶貴的時間。堂弗魯托斯處處都想「得到好處」。下面他說的話就足以證明:

  「什麼曼裡克愛上了萊昂諾爾啦,公爵鍾情于某某夫人啦,無非都是為了個女人在你爭我奪,直到她和那個不修邊幅的詩人跑到另一個地區。這說明了什麼?有什麼教育意義?我們能學到什麼?我們能得到什麼好處?什麼也沒有得到。」

  我們就不說堂弗魯托斯對劇本像吵架一樣進行嚴厲的批評吧。現在說說堂阿爾瓦羅。他的包廂最引人注目,吸引了老媽媽和姑娘們的目光,甚至吸引了斐都斯塔一些公子少爺的目光。這些公子少爺不指望在那高雅的一角受人青睞,因為這是以自由黨頭兒為首的見過世面的人的天地。那些年輕人大部分在馬德裡生活過一段時間,至今還保留著在那兒學到的習慣、舉止和表情。他們模仿馬德裡某個俱樂部成員的行為,在包廂裡大聲交談,有時還和演員對話,向合唱隊員和舞蹈演員說恭維話或下流話;他們嘲笑舞臺上出現的那些衣冠不整卻浪漫情調十足的角色。在家庭道德方面他們都是懷疑主義者,不相信婦女生來就貞潔的說法。關於這方面,堂弗魯托斯也不例外。他仍然保持著自己的信念,輕視真正的愛情,卻一門心思、全力以赴地勾引女人。他認為,一個見過世面的男人沒有情婦是無法生活的。像他那樣的人都有情人,而且都是輕而易舉搞到的。女演員們出於虛榮,模仿大城市腐朽的習慣,吞下了他們的誘餌,被他們勾引到手。被淘汰的女舞蹈演員、嗓子有病的女歌手、年輕時多愁善感的中年演員,都是他們追逐的對象。他們討好她們,送東西給她們,玩膩了就拋棄她們。這些人大多是無能之輩,如果不是憑鼓鼓的錢包,如果不是被追逐的女人容易上鉤,他們是達不到目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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