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她在做夢!醒著時築起的堡壘一入夢鄉就崩潰,而她自己卻束手無策;那些不該出現的幻覺和感覺使她痛苦萬分。如果她對這種幻覺和感覺負責的話,那就是罪過……「說得明白點,就是唐娜·安娜在夢中見到了一個男人……」堂費爾明在唱經處的椅子上思索著,那硬邦邦的坐椅像是一盆炭火,滿是蒺藜。他右手的食指撫摸著扶手上的浮雕,有兩個圓形凸起部分,那是羅得①的兩個女兒,是《聖經》故事的一個片段。他沒有去想這些,只是想用什麼辦法弄清對他至關重要的那個秘密:庭長夫人究竟夢見了誰?是某個具體的人嗎?他坐在唱經處那個黑暗的角落裡,臉紅得像虞美人花。「難道是我?」他想。

  ①《聖經》中的人物。

  想到這兒,他只覺耳中嗡嗡地響,聽不到唱經班指揮和唱經者低沉的聲音,也聽不見值周教士在下面沒好氣地嘰嘰咕咕用拉丁語背誦晨禱詞的聲音。

  不行,他不能這麼胡思亂想,不能讓這種甜蜜的新產生的友情因低級情趣而成了自己的敵人多次攻擊過的庸俗醜聞。不過,想到自己有可能成為庭長夫人懺悔時講到的那個夢中人時,他確實覺得很高興。他怎麼能自己騙自己呢?他幾乎在那張硬椅子上坐不住了。但是,這種虛榮心得到滿足帶來的歡樂與他在安娜身上堅定地追求的目標不是一回事。他追求的不是感官上的低級趣味,他是想讓自己的心靈和意志表現出的巨大活力得到合理的使用。他這種活力白白消耗在難以駕馭的斐都斯塔人的明爭暗鬥上了。他現在需要的是一種強有力的、熾烈的興趣,用來代替眼下他已覺得很荒唐的想成為教區無可爭議的主人的野心。他已經是教區主人了(儘管還有爭議),這點他應該感到滿足。

  想對斐都斯塔進行獨裁統治,這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意義的。再說,他希望自己對安娜的興趣在他的心靈中佔有特殊的地位,壓過想飛黃騰達、想當主教、想當西班牙教會的領袖,甚至想當教皇的種種欲念。當年這種不理智的、幼稚的近似瘋狂的願望消失了,又重新出現,他想徹底擺脫它,免得再受折磨,使自己對現在的生活感到滿足,不再覺得世界混亂、淒涼……只有通過一種高尚的、理想化了的感情(這種感情高尚的人能夠理解,只有某些卑鄙、邪惡的斐都斯塔人才會認為它是一種罪孽),才能達到這種崇高的、值得稱道的目的。「是的,」講經師認為,「我拯救了她,與此同時,我也不知不覺地拯救了我自己。」

  唱經的人在輕聲地唱著:「上帝啊,救救我吧。」①

  ①原文是拉丁文。

  萬聖節那天下午,安娜認為自己在「道德治療」方面取得的成績已全部喪失。她向堂費爾明抱怨自己靈魂空虛,而他則以聖阿方索·利戈裡奧①為例,向她表明那是人類甚至包括聖徒們共同的弱點,是信徒們都感到的痛苦。這種一產生就像是沒有盡頭的空虛感如同海上的陰雲一樣包圍了她的靈魂,使她見不到天上的一點光亮。

  ①十八世紀意大利那不勒斯主教。

  「鐘就讓它敲吧!」她覺得鐘不在外面敲,它就在自己的頭腦裡敲,是主宰自己亂哄哄的頭腦的神經在嗡嗡作響。

  童年時期的回憶又不由自主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想起作為哲學家的父親談話的片斷,想起他這個懷疑論者和悲觀主義者的種種奇談怪論。當年她聽到的時候,並不理解其含義,現在倒覺得值得注意。

  她確信,斐都斯塔是令人窒息的地方,也許整個世界並不像哲學家或悲觀詩人說的那樣難以忍受,但說斐都斯塔是最糟糕的地方,則是有道理的。一個月前,她曾想過講經師會幫她擺脫煩惱,不離開大教堂就能將她帶到充滿陽光的崇高境地。正如他說的那樣,他有這個本領,也應該有這個本領,因為他很有才華,許多道理他一說就通。但現在她卻從上面跌下來,再次跌入煩惱、靈魂空虛的境地中。

  新廣場上已空無一人,既沒有僕役,也沒有神父、兒童和婦女。這時,他們大概都已到了墓地,或者上了堤岸……

  安娜見到在連接麵包廣場和新廣場的那條街的拱門下,出現了堂阿爾瓦羅·梅西亞英氣勃勃的身影。他騎匹白色駿馬,馬的皮色光亮,波紋狀的鬃毛覆蓋著粗壯有力的脖頸,尾巴又粗又長。這是一匹西班牙純種良駒。騎馬人技巧嫺熟地通過手和馬刺讓馬時而嘶鳴,時而旋轉,仿佛這匹馬錶現出的種種煩躁不安的動作全是自發的,不是騎手在暗地裡操縱的。梅西亞在遠處向她打招呼,並毫不遲疑地來到林科納達,一直走到庭長夫人的陽臺下。

  馬蹄在石子路上發出的篤篤聲,馬做出的種種令人發笑的動作和騎手的颯爽英姿頓時使廣場充滿了生氣和歡樂。庭長夫人心裡也像拂過一陣清風。這個英俊男子來得正是時候。見安娜的眼裡、嘴唇上掛著甜甜的、真誠而持久的微笑,他放心了,剛才他還對自己到來的時機產生過一絲疑慮。

  他們談到了馬、墓地和萬聖節的悲傷,談到眾人都覺得日子過得無聊,還談到斐都斯塔不是久居之地。安娜那天很健談,她甚至還對馬進行了一番誇獎,這些話其實也是針對騎手的。

  堂阿爾瓦羅感到非常驚訝。如果他不是根據經驗知道這個「堡壘」防守很嚴,眼下雖然出現了缺口,但明天可能又變得堅不可摧,那麼他真的以為進行「人身攻擊」(這是他對野蠻地發起進攻的說法)的時機已到。然而,他卻連走到她身邊也不行,因為從任何角度看這樣做不容易,再說,他也不能將馬丟在廣場上。他只能盡可能向陽臺上靠近些,踩著馬鐙,伸長脖子,還有意把說話的聲音放低一些。她想聽(那天下午她確實想聽)他說話,就得將身子俯伏在陽臺欄杆上。

  事情真怪,在所有問題上他們的看法都相同。經過長時間的交談,他們發現彼此有很多共同的興趣。他們還無意中回憶起那天梅西亞離開斐都斯塔,在通向卡斯蒂利亞的公路上遇到安娜的情景。當時安娜和兩個姑媽散完步往回走。他倆還議論著那天相遇後不久,她和自己的丈夫去格拉納達,很可能坐的是梅西亞坐過的同一輛車,還是同一個座位呢。

  安娜覺得自己仿佛落到了深井裡。她感到全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湧,思緒紊亂,雜念叢生,道德觀念淡漠了,意志也鬆弛了。儘管她覺得自己這樣與堂阿爾瓦羅交談大冒失,她這樣不加掩飾地愉快地看著他,誇獎他,向他坦陳自己的願望和愛好是很危險的,但她絲毫也不覺得後悔。她心甘情願地讓自己往下滑,覺得這是一種享受,也仿佛感到這是對往日社會不公正的報復,也是對命運無情捉弄的報復,尤其是對愚蠢的斐都斯塔的報復。斐都斯塔人除了過那種單調乏味、愚昧的日子外,過什麼樣的日子都會遭到責難……安娜冷冰冰的心感到溫暖,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了滋味,精神危機已經過去,但這次不像往常,它沒有被抽象的理想主義的熱淚所代替,危機的克服沒有借助願做出自我犧牲的那種渴望。這次從她貧乏、乾枯的思想荒漠上建立起來的是一種新的東西,一種得到放鬆的感覺,一種意志遭到瓦解和征服後從內心深處升騰起來的快意,它猶如新鮮血液流入她的血管,滲入她的骨髓。「如果此人不是騎在馬上,能上來趴在我的腳下,這時他准會征服我,准會這樣。」她這樣思索著,而且幾乎通過眼神表露出來。她感到口乾舌燥,便舔了舔嘴唇。陽臺上這位夫人的舉動仿佛觸動了馬的癢處,它跳動起來,馬蹄踢打著地面。與此同時,騎手的目光像電光一樣射到了庭長夫人那豐滿、美麗的胸脯憑依的欄杆上。

  他們談了那麼多事情後,沉默了一會兒。當然,他們沒有談論愛情,堂阿爾瓦羅也沒有對她說恭維話。但雙方還是確信,通過難以覺察到的暗示和眼神,通過猜測,各自向對方說出了心裡想說的話。她知道,站在下面的堂阿爾瓦羅這時准是情熾似火;她也知道,他感到此時自己受到了愛慕,一定會非常感激,心情自然萬分激動。梅西亞也看出了安娜感情上的變化,看出她在情緒方面已很放鬆。

  「遺憾的是她離我太遠了,我又在馬上,不能在這個關鍵的時刻體體面面地跳下馬來。」騎馬人想。他稱這一刻鐘為「關鍵時刻」。

  其實,不存在什麼「關鍵時刻」,至少不存在這位瀟灑的唯物主義者說的那種「關鍵時刻」。

  整個斐都斯塔人那天下午都感到厭倦,或者說,至少安娜是那樣認為的。那天,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經來臨,當然不是由於遭到水災,也不是遭到火災,而是由於人類的愚蠢和厭世。就在這時,梅西亞騎著馬衣冠楚楚、興沖沖地來到廣場上,以他鮮亮的色彩、高雅的風度和力量使廣場上那灰暗、悲涼的氣氛頓時消失。這個人和馬連成一體的高傲形象使廣場上立即恢復了生氣。這像霧天的一束陽光,使一向死氣沉沉的街道充滿了活力。

  本來心緒不甯的安娜不知為什麼,一見堂阿爾瓦羅,就像被困在海上孤島的遇難者見到了一條救命船一樣。那種像危險的敵人一樣被幽禁起來的思想感情一下子沖出牢籠,這就是說,她的整個靈魂發生了背叛。庭長夫人此時心中出現的愉快心情如果讓講經師知道,他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堂阿爾瓦羅連那天教會歡慶萬聖節的事也忘掉了。他出來散步,是因為他喜愛斐都斯塔秋天的田野,騎在馬上迎著對面吹來的微風疾馳,可以消除胸中的焦慮和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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