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七三


  他回憶起自己在萊昂聖馬科斯神學院學習時的情景。那時他確實是懷著一片虔誠參加耶穌會的。在那段時間裡,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甜蜜地跳動;他懷著滿腔熱情進行祈禱,懷著熱烈的愛進行靜思,他準備為耶穌做出一切犧牲……然而,這一切都已成為遙遠的過去!他覺得自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昨天下午他感受到的是不是這樣一種激情呢?當年在貝爾納斯河邊顫動的和現在顫動的是不是同一根心弦呢?講經師的嘴邊露出一絲苦笑。「儘管這一切只是一種幻想,是一場夢,但不妨就做一做這個夢吧。也許眼下這種正在將我吞噬的野心,就是另一種更崇高的感情的表現呢?這熊熊火焰難道就不能為更崇高的、與自己的精神世界更相符的目標而燃燒嗎?我自己難道不能投身到比這野心之火更純潔的烈火中去嗎?眼下自己的野心算得了什麼?這是非常渺小可憐的玩意兒。如果能將那位夫人征服,那不是比謀取主教、紅衣主教甚至教皇的寶座更有意思嗎?」

  講經師見自己在稿紙的一邊畫著教皇的法冠,不免吃了一驚。

  他歎了一口氣,將那枝筆扔在桌子上,仿佛剛才這一陣胡思亂想全是這枝筆引起的。他搖了搖頭,又開始寫起來。

  最後的一段文字是這樣的:

  「一八七〇年七月十八日是個光榮的永遠值得紀念的日子,天主教世界發生了一件人們盼望已久的大事,教皇一貫正確的教規終於被確認,值此天主創造的日子①……」

  ①這一句話原文為拉丁文。

  講經師接著又寫道:

  「最後,教會莊嚴地批准了第四屆君士坦丁堡宗教會議的主張,首先確保維護正當信念的法規;確認了第二屆萊昂宗教會議通過的希臘人信奉的教義,神聖宗教會議宣佈並確定:羅馬教皇作為神靈的代言人,完全擁有救世主賜予教會的一貫正確性①。」

  ①這一段文字中,有不少拉丁文詞語,不一一列出。

  堂費爾明放下筆,將腦袋埋在兩隻手的中間。

  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總寫不下去。是思路沒有理順嗎?可是那天上午他不是一直在準備這段莊嚴的文字嗎?教皇一貫正確,這是一條了不起的教規,是非常勇敢的舉動。一個世紀以來,它一直受到不信任和嘲笑,這是一種信仰上的大膽挑戰。它也好像在馬戲團裡一樣,受到了獸類的包圍,馴獸人不得不吆喝它們,將它們趕走,這樣才好,應該如此。從這場鬥爭一開始,講經師就熱烈地贊同這個原則。他認為,宣佈教皇一貫正確,是「勇氣和意志力的表現,也是對皇權的肯定,這是同亞歷山大大帝在戰場上,哥倫布在海上的那種冒險行為相類似的神學方面的冒險」。

  他在羅馬的講道臺上,自發地以無比的熱忱勇敢地捍衛了這一信條,仿佛一貫正確的就是他本人。在那兒他稱社潘洛普為膽小鬼。他和心地善良的斐都斯塔主教一起從羅馬回來後,在馬德裡卡拉特拉瓦各村鎮佈道時,也引起很大的反響。當時佈道的題目也是教皇一貫正確。各家報紙都將他和天主教裡最出色的演說家莫內西約和曼特羅拉教士,以及非宗教人士諾塞達爾、維納德和埃斯特拉達相提並論。

  然而,他幹了這麼多,卻又得到了什麼呢?教會就是這個樣子,德·帕斯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托著腦袋在想。這時,他已將一貫正確的教皇拋在腦後。教會宣揚謙恭,教會作為一個整體也確實很謙遜,以抑制低層教士急不可耐的野心。我在羅馬就大出風頭,在馬德裡受到了信徒們的讚賞,到了斐都斯塔,又使這裡的人十分嘆服,到了六十歲,我一定能當主教。到那個時候我也會演一齣謙恭的鬧劇,不接受這一封賞。詭計多端的人晉升得快;權貴的朋友、吹牛拍馬的人和那些狗腿子不用佈道說教也能封官晉級;而我們這些功勳卓著、理當升遷的人,卻硬要我們不要著急,耐心等待。這是鬧劇,完全是鬧劇!嘿,如果我拿出大把大把的錢,往空中一撒,那情況就不同了。可這錢都是我母親的,再說,我也不願用金錢來購買不屬￿我的東西,這些東西要憑我的頭腦而不是憑我的錢包取得。大夥兒不是都說我是個幹大事的人嗎?不是都說我是天主教堂的頂樑柱嗎?既然是根頂樑柱,為什麼不讓我承擔應該承擔的重量呢?紅衣主教先生,我究竟是頂樑柱,還是牙籤?當時到底是怎麼說的?

  講經師肯定這兒只有他一個人時,氣得在桌子上猛擊一拳。

  「我這就來,少爺。」從隔壁房間裡傳來一個少女甜蜜的聲音。

  講經師連聽也沒有聽見。隨即進來一個二十歲光景的女子。她臉色蒼白,身材修長,但又不乏女性的豐滿。她那白皙的臉皮和那雙黑色的大眼睛形成鮮明的對照。這雙活潑的充滿幻想的大眼睛,由於沒日沒夜地看著那些機械的真真假假的頂禮膜拜,顯得十分緊張,老是左右轉動著。她的五官幾乎完全符合希臘人的標準,和整個臉龐那既甜蜜又莊嚴的神情配合得十分協調。她的身軀雖很細長,但又不失嫵媚動人;她全身透著靈氣,顯得莊重、穩健,只有那雙眼睛又活潑,又甜蜜。

  她是唐娜·保拉的侍女,叫特萊西納。她就睡在「少爺」的書房和臥室的附近,這是唐娜·保拉的一貫要求。老太太自己住在三樓,自由自在,她不願聽到神父和修士進進出出的吵鬧聲。但她又不願讓自己的兒子——她可憐的費爾明(對她來說,他永遠是個讓她操心的孩子)孤單單地遠離人們睡覺。因此,侍女的床就在「少爺」的附近,萬一他有事,侍女就可以叫老太太立即下樓。

  在家裡,講經師被稱做「少爺」。當著僕人們的面,老太太就是這樣稱呼他的,僕人們當然也得這樣稱呼。

  唐娜·保拉早年並非闊太太,她總覺得稱「少爺」比稱「大人」更順耳。家中的女用人都是她本村人,是她夏天回鄉時挑選來的。她要侍女睡在少爺的附近,以備使喚,這是樸實的想法。對這點無論是講經師還是侍女們都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唐娜·保拉那雙又藍又亮、睜得大大的毫無表情的眼睛排除了任何嫌疑的可能性。從她那雙眼睛裡可以看出,她絕不允許人們對她兒子純正的生活習慣有任何懷疑。就連教區法官本人怕人議論,想表示一點不同意見,她也絕對不允許。大夥兒有什麼可以議論的呢?她本人是個寡婦,清清白白;她兒子是個神父,毫無疑問,也是清白的,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誰也不會說閒話。在她看來,堂費爾明仍然是個永遠不會染上惡習的孩子。這是這個家庭的信條。唐娜·保拉要求人們相信,她自己確信兒子非常純潔。可是,人們對此並沒有做出反應。

  特萊西納一邊扣著黑色長袍最上面的領扣,一邊走進房內,隨後她又將圍在胸前的黑絲巾系在腰上。

  「少爺,您有什麼吩咐?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將咖啡端來?」

  「怎麼啦,姑娘?我……我沒有叫你嘛。」

  特萊西納笑了笑,用細皮嫩肉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微微張開口,說道:

  「我可以打賭……我聽到……」

  「沒有,我沒有叫你。幾點了?」

  特萊西納看了一下掛在講經師頭上的那只鐘,告訴他時間,並再次問他要不要給他端來咖啡。她說這些話時均臉帶微笑,像是在賣弄風情,只是有礙家規,才不敢過於放肆。

  「我母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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