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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她還在睡覺,因為睡覺睡得挺晚,一直在算這個季度的賬……」

  「那好,將咖啡端來吧,姑娘。」

  特萊西納走出房門前,將書房整理了一下。其實書房並不亂,還是她前一天整理過的樣子,她也整理了一下書,只是放在椅子上和地上的書她沒敢動,那是不能動的。特萊西納在書房裡時,講經師一直皺著眉頭,不耐煩地瞧著她,好像在等她出去,可以繼續工作或思索。

  咖啡端到他面前,他才想起自己是個神父,這時該做彌撒了。他做過彌撒了?他許諾過要做彌撒嗎?他都糊塗了。見特萊西納那從容不迫的樣子,他也平靜下來了。

  唐娜·保拉和特萊西納是從來不會忘記這些事情的。她們每天注意聽做祈禱的鐘聲,通知他去做彌撒,提醒他有關禮儀方面的種種事情。德·帕斯對這些日常的事物總是按時完成,但需要有人提醒他,因為他頭腦裡想的事情太多。幸好他只在家裡忘事,一出家門,他便以遵守教規的典範自居,還經常教訓專管禮儀的教士。

  喝完咖啡,他便站起來在書房裡踱了一會兒步。他想分分心,擺脫妨礙他繼續工作的種種雜念。

  特萊西納沒有得到他的允許就在書房裡進進出出,不過,動作非常輕捷,連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她取走咖啡杯盤,又找來一隻錫壺和一隻洗滌用的桶,還拿來一塊乾淨毛巾。隨後她走進臥室,打開玻璃門,開始整理床鋪。她將枕頭和床墊拍松,將床單和床罩折疊起來,塞進床墊中間,再將毯子鋪在床上,將去掉枕套拍松了的枕頭一個個擺好。講經師有時要睡午覺,唐娜·保拉圖省事,就讓侍女這樣整理床鋪。如果每天正正經經地整理,那就得又洗又熨,太費事了。

  堂費爾明又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他心不在焉地瞧著特萊西納那條黑裙在迅速地擺動著。她兩腿緊緊貼著床沿,使勁地翻動著那沉重的床墊,用力地拍打著裡邊的羊毛,裙子便隨著她的動作上下飄動,露出潔淨的繡花襯裙和一小截腿肚子。講經師眼睛瞧著侍女幹活,思緒卻已飛得遠遠的。特萊西納幹活的過程中,有一次將身軀俯伏在床上,露出了大半截小腿和白色襯裙。映入德·帕斯眼簾的是一片白色,他仿佛見到了一道閃電。他輕輕地站起身來,又在書房裡踱著步。姑娘喘著粗氣,一隻胳膊埋在折起來的床墊中,她突然轉過身來,幾乎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她微笑著,臉頰上微微泛起紅暈。

  「我吵您了吧,少爺?」

  講經師瞧了瞧這個漂亮的女教徒。她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真誠,沒有任何做作的樣子。講經師一手撐在門楣上,也跟侍女一樣微笑著說:

  「說真的,特萊西納……今天我做的事很重要。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一會兒等我出去時再來整理吧。」

  「行,少爺,行。」侍女神情嚴肅地回答說,聲音帶有鼻音,像是在唱讚歌。

  她將床單抖得快碰到天花板,很快就整理好床鋪,走出少爺的房間。

  講經師在地上堆著的神學書和宗教法規書的空隙處又踱起步來,踱了三四分鐘,還抽了三枝煙,才坐下來。他不停地寫到十點,直到太陽照到他的筆尖上,才滿意地抬起頭來。

  他朝天空看了一眼。天空晴朗,萬里無雲,這是斐都斯塔難得的好天。講經師輕輕地搓了搓手,心裡很愉快。就在他幾乎是機械地替一家只有天主教徒才看的雜誌撰寫一篇維護教皇一貫正確的文章時,他在頭腦裡已醞釀成熟進攻的計劃。

  他的想法和庭長夫人一樣,他也發現自己將有一個志同道合的妹妹。

  他常常閱讀對手的文章,也看朋友的作品,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記得有個叫雷南的不信神的人寫過一篇詩體小說,裡面講到一個瑞典(或挪威)的修士和一個年輕的德國女教徒。儘管他們相隔萬里,但對耶穌的愛使他們產生愛慕之情,他們之間沒有虛假的、偽宗教的傷感,他們的感情是純正的。他們的戀情既不同于路德①的愛情,也不同于阿信拉多②的戀情。他們的愛既嚴肅又高雅,這是一種與肉欲毫不相干的聖潔的愛情。這就是說,即使在夢中,它也不會讓肉欲給玷污的。他為什麼此刻想起這個充滿宗教傳奇色彩的故事來呢?他與那個中世紀的浪漫、狂熱、神秘卻又情意綿綿的瑞典修士究竟有什麼關係呢?他是斐都斯塔的講經師,十九世紀的神父,一個卡洛斯分子③和蒙昧主義者,他也像高利貸者佛哈說的那樣,是社會這座蜂房裡的雄蜂。

  ①十六世紀德國宗教改革家,曾收養從修道院逃出來的女子卡塔裡納·德波拉,後與她結為夫妻。

  ②十二世紀法國哲學家、神學家,以與艾羅依莎的戀情聞名於世。

  ③十九世紀中葉西班牙為爭奪王位發生過兩次卡洛斯戰爭。卡洛斯分子指支持卡洛斯一派的人,一般屬保守派。

  德·帕斯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對著鏡子洗臉梳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種苦意隨即又被剛才的一番思索引起的歡樂心情沖淡。

  他光著上半身,俯身在白色大理石的洗臉盆上。由於使了勁,充血的脖子顯得更加粗壯。長滿拳曲黑毛的雙臂和同樣長滿黑毛的高高挺起的胸脯像田徑運動員一樣強壯有力。講經師憂傷地瞧著自己那一身鋼鐵般堅實的肌肉,覺得它毫無用處。他臉部的皮膚又白又細,稍一激動,臉部便會出現紅暈。根據醫生堂羅布斯蒂亞諾的囑咐,德·帕斯用一副若干磅重的啞鈴做操,練成大力士般的體形。早在革命年代,一天晚上,一個愛國士兵在市郊喝問他口令。他回答不上來,那個作戰經驗豐富的哨兵正想用刺刀捅他時,德·帕斯卻將他背上的步槍折成兩段。這一壯舉至今無人知曉,就連一直用流言蜚語或真憑實據對「紅十字」商店進行攻擊的堂桑托斯·巴裡納加也一無所知。說起「紅十字」商店,巴裡納加既指講經師,也指他母親。至於那個士兵,自然對此守口如瓶,但心裡卻一輩子恨死了這個教士和他的步槍。在背後議論講經師的人們中間,常有一人說:「如果我開口說話,那准有他瞧的!」此人就是那個士兵。

  講經師在光著脊樑洗臉的同時,回想起在神學院讀書時利用假期到鄉下去玩九柱戲的情景。那時他像半個野人,在陡峭的山崖上攀登。他覺得眼前鏡子中這個滿身黑毛、身體強健的年輕人就是另一個已經消失的「我」,那個「我」赤身露體,就像巴比倫國王那樣全身都是毛,那個「我」早已留在山上了,他是自由幸福的……

  鏡子中這個模樣使他吃驚。剛才頭腦中的種種想法早已消失。他急急地穿上衣服,扣好教士領巾的扣子後,又重現了溫和的基督徒的形象。他很健壯,卻顯得高雅而謙恭;他很勻稱,不過分粗大。他的模樣有點兒像他喜愛的大教堂的塔樓,它也是那麼粗壯、勻稱、高大、雄偉,而且神秘,只是它是石砌的。

  想到裹在教士斗篷和教士服裡雕塑一般的健壯的身軀,他感到很欣慰。

  他打算出門。

  這時,特萊西納站在門口,表情嚴肅,眼睛瞧著地面,那神情很像石版畫上的女聖徒。

  「有什麼事嗎?」

  「有個姑娘問能不能見見少爺。」

  「見我?」堂費爾明聳了聳肩,「是誰?」

  「佩德拉,庭長夫人的侍女。」

  說這話時,特萊西納兩隻眼睛毫不畏懼地盯視著自己的主人。

  「她沒有說明來意嗎?」

  「什麼也沒有講。」

  「那就讓她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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