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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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嘛……不知道。別問了,去給我倒點水來。」 「行,我去把椴樹花浸劑拿來,因為您臉色大蒼白了。可您為什麼摸黑走呢,夫人?太危險了,實在太危險了!這究竟是幹什麼的?說它是捕麻雀的,又不像,我們將它弄壞了……您瞧……這也是沒辦法嘛……」 佩德拉出去了。她拿來了山金車花葉,但庭長夫人不想塗。隨後女僕又拿來了椴樹花浸劑,並將地上的那些碎玻璃等物拾起來放在桌上和櫃子上,仿佛它們是聖徒的遺物。見到她原來看做聖器一樣寶貴的東西變成了一堆碎片,她心裡特別高興。 「要換上我就完了!」她一邊蹲在地上撿碎片,一邊喃喃地說。 她覺得這件事與己無關,有些幸災樂禍。 安娜走下樓來到花園,她已忘記了剛才要寫的那封信。她胳膊疼痛,心裡覺得像挨了幾記耳光那麼難過。剛才發生的這一切使她感到羞慚,丟盡了臉。她非常生氣。她這個堂維克多,簡直是個瘋子!對,就是個瘋子!此時他還沒有回來。佩德拉心裡會怎麼想呢?設置陷阱來捕捉自己的妻子,這是什麼丈夫?她對月亮看了一眼,感到月亮正在對她做鬼臉,嘲笑她剛才發生的事。樹葉瑟瑟地響著,樹木在她耳邊說著什麼,它們好像也在以嘲弄的神情議論著那件事。 多美的夜晚!可她是什麼人,配得上讚賞這寧靜的夜晚?這天地間富有詩意的一切和剛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有什麼關係? 金塔納爾是不是認為婦女是銅打鐵鑄的,能經得住這樣的折騰?讓怪裡怪氣的丈夫發明的那種荒唐的機器將自己的胳膊夾得青一塊紫一塊,她受得了嗎?他是個植物學家、禽類學家、花卉園藝師、樹木栽培專家。獵手、喜劇評論家、喜劇演員和法律顧問,他幹什麼都行,就是當不好丈夫。他比愛自己妻子更愛弗裡西利斯。弗裡西利斯是什麼人?是個瘋子。幾年前他還非常和藹可親,眼下全變了,變得不好相處了。此人有個癖好,喜歡將外來的東西引進斐都斯塔,使它們能適應新的環境。他將什麼都攙和混雜在一起。他將梨樹嫁接在蘋果樹上,認為這兩種樹是一回事,能合二為一。他試圖表明,問題的關鍵是要「適應環境」。此人甚至發瘋似的想將英國雞和西班牙雞進行「嫁接」。這件事她親眼見到過!幾隻可憐的公雞撕爛的雞冠上用布條捆綁著鮮血淋漓的用來「嫁接」的「活體」,看起來真叫人噁心!這個希律①就是她丈夫最好的朋友。三年來,她就生活在這一對「夢遊症患者」的中間,沒有更親近的朋友。她已經受夠了,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這是一滴能決堤的水……將書房當成荒山野嶺,在裡面設置陷阱,而她落到了丈夫設的這個陷阱中。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①《聖經》中的人物,猶太國王,以殘殺兒童著稱。 她帶有孩子氣的這陣怒火發得沒有什麼道理,太過分了,她發現自己錯了。她自己才滑稽可笑呢,竟然為這件小事大發雷霆!她開始責備自己。我深更半夜摸黑走進他的書房,他有什麼過錯呢?她有什麼正當理由可以抱怨?沒有,她找不到藉口,找不到任何藉口去幹忘恩負義的事…… 這件事就不說了,但她還是感到非常煩惱。她已經二十七歲了,青春正在消逝。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已到了老年的門口,正在敲響老年之門……然而,她還沒有享受到一次人們說的真正的愛情的歡樂。這玩意兒只是戲劇、小說和歷史書上說的事兒。她曾多次聽說過,也從書上讀到過,人生在世,就是為了愛情。然而,這是什麼樣的愛情呢?愛情在哪兒?她看不到愛情。回想起自己度過的蜜月,她覺得又羞又氣。白白激動了一陣,一點也得不到真正的快意,真是一種挪揄。是的,是這樣的,既然常常回憶起這樣的事,為什麼要自己欺騙自己呢?新婚之夜,她作為妻子在床上一覺醒來,聽到身邊法官的呼吸聲,她覺得金塔納爾先生沒有穿燕尾服和海狸皮黑褲子就睡在那兒,有些不合適,讓人不好意思。她回憶起肉體上的快感,這使她感到害羞,好像在譏笑她,使她惶惑不安。在那個男人身邊享受到的那種沒有愛情的快感就像星期三行聖灰禮說的那句話:你是塵埃,你是物質……同時,又使她明白了神話中讀到過的那種種事情,以及從僕人和牧人口中聽到的那些事兒……以前她保持了童貞,也沒有被視為烈女和女英雄,連這點安慰也得不到……她還記得她結婚後的頭幾天唐娜·阿格達(願她安息)那嫉妒的言論和好奇的目光。她還記得,見到姑媽那麼瞧著自己,她真忍不住要對兩個姑媽說出不敬的話,但那時她卻不得不強忍著,免得大叫:「蠢貨!」 上文講到的這種情況一直在延續著。先在格拉納達、薩拉戈薩,後來又在巴利阿多裡德,情況都沒有什麼改觀。她得不到真正的愛情,得不到安慰,她連孩子也沒有。堂維克多並不令人討厭,這是事實,但他很快便厭倦了扮演「風流小生」的角色,慢慢地變成了「老生」,因為這個角色對他更合適。他對她的感情就像父親對女兒一樣,這是事實。以往丈夫不在她前額吻一下,她是無法入睡的。可是,春天到了,她竟要主動去吻他的嘴了。她覺得自己不像愛丈夫那樣愛他,不希望得到他的愛撫也不感到內疚。她也怕出現感官引起衝動卻又得不到滿足的情景。總之,他們之間的確存在著不公正的現象,但她卻不知責任在誰的身上。她感到痛苦,這種痛苦沒有任何吸引人的詩意,它就像她在馬德裡見到的用紅綠兩種燈光表示的那種疾病那樣令人難以啟齒。她為什麼要將這些事(尤其是她剛才想到的)都進行懺悔呢?可是,談別的事就不算懺悔了。 青春就像在月亮面前展開輕捷的翅膀飛快地飄浮著的銀白色的雲朵那樣迅速地消逝著。這些雲朵眼下還是銀白色的,但它們在飛奔,在疾馳,越來越遠地離開將它們染成銀白色的月亮,最後墮入黑暗中。這就是人生的老年。老年是淒涼的,失去了愛情的希望。羊毛般銀白色的雲朵像鳥群一樣在空中掠過,隨後便是一大塊烏雲一直飄到了遠處的地平線。於是,眼前的情景完全變了樣:安娜見到那月亮很快落入黑暗的深淵,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失去了光輝。 她的情況就是這樣,她像月亮一樣,孤苦伶仃地走著人生之路,最後走向老年的深淵,墮入沒有愛,沒有希望的黑暗中……啊,不行,這不行! 她感到內心在呼喊,在抗議。受到正義的鼓舞,她振振有詞地要求重新得到欲望的滿足,恢復她作為美人應有的權利。月亮繼續朝前奔馳,它仿佛被人從懸崖上推下似的急劇跌入烏雲密佈的深淵;那烏雲像是瀝青的海洋,定會將它吞沒。安娜有些迷迷糊糊了,她從夜空的景象中見到了自己的命運,月亮就是她,烏雲就是老年,就是那沒有希望被人愛的可怕的晚年。她對天空高舉雙手,在「花園」的小道上奔跑,仿佛打算飛到空中,改變永遠具有浪漫色彩的這個星球的運行軌道。但是,月亮卻在太空濃濃的霧氣中消失了。於是,斐都斯塔陷入一片黑暗中。大教堂的那座塔樓在月光皎潔的夜晚看得特別清楚。鑲嵌在塔樓中的玉石閃閃發光,超凡脫俗的塔身宛如畫中的聖母,異常突出。但這時在黑暗中,塔樓竟變成帶有尖頂的幽靈,顯得非常可怕。 安娜沒精打采,有氣無力地將腦袋靠在大鐵門冰冷的鐵條上,這是花園對著後街開的一扇門。她這樣待了好長一段時間,目光凝視著漆黑一團的夜色,沒浸在痛苦中。思緒猶如一匹脫僵的野馬,任意馳騁。 一個人影緊貼著花園的牆根,從空無一人的街上走過,他的身軀差一點碰到安娜靠在兩根鐵條間的前額。 「是他。」庭長夫人想。儘管那個人轉瞬即逝,但她還是認出他是堂阿爾瓦羅。於是,她害怕地往後退。她也弄不清剛才他是真的走過去了,還是她的幻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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