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三九


  這時,炮兵上尉堂阿馬德奧·貝多亞身穿便服,裹著一件帶有寬披肩的外套走進來。他四下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室內漆黑一片,這對他正合適。他小心翼翼地來到書櫥邊,取出鑰匙,從書櫥下面的抽屜裡取出一本書,接著把自己帶來的那本書放回到書櫥裡,把剛取出的那本書藏在衣服的褶子裡,然後重新鎖好抽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來到桌子邊,吹著口哨,吹的是皇家進行曲,同時,假裝在瀏覽報紙。應該是報紙在看他!他在那兒裝模作樣地待了五分鐘,便得意地走出圖書室。他不是賊,他是個書籍收藏家。貝多亞的這把鑰匙是圖書管理員丟失的。堂阿馬德奧是軍隊中的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他在軍隊裡是個勇敢的軍人。幾年前,他幸運地當選為步兵協會主席,需要學習,發表演說。後來,他竟出人意料地成為傑出的演說家。這不光是他個人的看法,也是長官們的看法。同時,他又成了文學家,他甚至還像祖國的衛士那樣莊嚴地起誓,自己一定要成為一個學識淵博的學者。這個比一般老百姓知識豐富的軍人開始引起斐都斯塔人的注意。貝多亞本人發現,當炮兵和搞文學不是一回事,因此,他努力學習,慢慢地成了很多科學、藝術和文學協會的正式會員或通訊會員。他在考古學和植物學方面有一定的造詣,尤其在植物學和園藝學方面有較深研究。他是土豆病防治專家,他寫的防治土豆病的一篇論文,得到政府的嘉獎。他還善於寫軍人傳記。他替好幾位人們公認屬法爾內西奧①或斯皮諾拉②一樣的將領收集好素材。他已給某旅長寫了傳記,說某一次戰役要是由他來指揮,他將會光榮地成為像拿破崙一樣的將領,絕對不會像真正指揮那次戰役的那位無能的將軍那樣將陣地丟棄。

  ①十六世紀低地國家(荷蘭、比利時等)的將領。

  ②又叫埃斯皮諾拉,十七世紀意大利將領。

  他寫這類重要人物傳記的素材都來源於俱樂部圖書室那個書櫥下面抽屜裡的書。當然,世界上這一類書還多得很,只是不知在什麼地方。貝多亞屬￿這樣一類學者,他們的長處是善於抄襲誰也不喜歡看的東西。他在自己的稿紙裡用上帝賦予他的那一手又娟秀又工整的好字一段一段地將別人的東西抄下來後,就認為這是自己的大作了。不過,他最擅長的還是考古。對他來說,任何一件藝術品,只要不是他的,即使屬￿諾亞①時代,也毫無價值。他和貝爾穆德斯一樣,也是為愛古董而愛古董,只是貝多亞的主觀色彩還更多一些。正如他自己常說的那樣,他要讓他喜愛的藝術品屬￿自己。

  ①根據《聖經》故事,是人類遭洪水毀滅後的新始祖。

  有件事他要能說出來就好了!這件事一說出來,那麼,貝爾穆德斯和講經師之流准會驚得目瞪口呆。可是,這件事他不能說,但他又有點憋不住。如果一說出口,他也許會被判服苦役。他剛想開口,就忍住了,只是向四下看了一眼,原來他有一份珍貴的菲利普二世①的手稿,這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政治文獻。他是從西曼卡斯檔案館裡偷來的。怎麼偷的呢?這是他的驕傲。正由於有這樣的優勢,貝多亞瞧不起其他的古董收藏家。當然,這件事他是不會往外張揚的,他怕去服苦役。

  ①十六世紀西班牙國王。

  「犯罪室」在三樓,那是賭場(說得更具體一些,是玩輪盤賭和紙牌的地方)。到那兒還得穿過幾條又黑又窄的過道。市政當局從來沒有打擾過這個隱蔽的賭場的安寧,即使在社會公德良好的歲月裡也沒有這樣做。在報社記者,特別是在《禦旗報》記者的要求下,當局對賣淫進行了狠狠的打擊,但對賭博沒有加以過問。正如卡門納斯在《禦旗報》上撰文指出的那樣,既然在地方報刊上每天都有關於無恥的女人出賣肉體的那種刺激性很強的消息,政府當局自然要打擊她們了。

  報上幾乎每天都會出現這樣的標題:「瞧這些雌鴿!」「向雌鴿開火!」有一次,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本人就寫了這樣一篇文章,它的標題乾脆就叫《娼妓》,文章結尾是「寡廉鮮恥的人」。

  回過頭來再說說賭博的事。如果哪個手段強硬的省長試圖對俱樂部的成員進行威脅,說要讓他們驚嚇一場,那麼,那些有影響的賭徒便會回敬他一句:他可能下臺。在一般情況下,省長對賭博的事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還像反對派說的那樣,能得到體面的補貼呢。斐都斯塔的賭徒有一個優點,他們晚上不熬夜。這些人都是忙人,每天得起大早。例如,有個醫生輸掉了白天賺來的錢,晚上十點就回家睡覺去了。他每天早上六時起床,得冒著風雪和嚴寒,下雨天還得踩著滿是水坑的泥濘的道路,跑遍全城。辛苦忙碌了一天后,他又回到那兒,像在祭壇上安放供品一樣,將自己掙到的幾個比塞塔①放在綠色的牌桌桌布上。律師、檢察官、公證人、商人、工廠老闆、職員和小業主等都是這樣。牌室、閱覽室、檯球室、聊天的地方、多米諾骨牌室和棋室,都有各自的愛好者,而且總是那麼一批人。可是,「犯罪室」裡,情況就不一樣了。上那兒去的人無論從職業看,還是從年齡、思想、愛好和性格看,都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①西班牙通行的貨幣名。

  說斐都斯塔以純正的愛國主義、宗教信仰和愛好非法的娛樂著稱,這決非無稽之談。宗教信仰和愛國主義是歷史上形成的,而愛好賭博呢,原因在於斐都斯塔這個地方雨水太多。天老是下雨,沒法出去走走,怎麼辦呢?為此,哲學家堂龐佩約·吉馬蘭建議開放大教堂,讓市民去散步。對他的建議,卡門納斯在《禦旗報》上撰文,做出答覆:「這簡直是在開玩笑!」

  宗教信仰對賭博這種惡習也有一定的影響,儘管這兒指的是迷信。據說,俱樂部裡的一些有名賭徒都非常迷信。有個商人,是個自由派人士,不怕鬼神,卻總是將一雙舊鞋放在那個娛樂中心的門口。他每次一到俱樂部,便穿上那雙鞋底已破的鞋子上樓去碰碰運氣。他發誓說,穿新鞋子他從來沒有交過好運。因此,他就成了赤腳賭徒。他就憑這種迷信和某種不正當的手段每賭必贏。有一年,他為聖弗朗西斯科舉行了一次隆重的九日祭,正如貝爾穆德斯說的那樣,斐都斯塔所有宗教界的人士都參加了。

  貝多亞走出俱樂部時,沒有讓門房看見,因為門房都已沉沉入睡。他走後,俱樂部裡只剩下十來個愛熬夜的人。他們人數不多,而且總是那麼幾個。其中有幾個還是殘疾人,他們早在馬德裡就養成了熬夜的習慣。還有幾個是學他們樣的斐都斯塔的花花公子。這些夜貓子聚集在一起幹些什麼,我們下面再講,因為參加這些人的聚談會的還有本書的一些重要的角色。

  下午三時半,天下著雨。在牌室旁邊的那個房間裡的人,還是平時常見的那幾個俱樂部的成員,有幾個沒有玩什麼,有六個人在下棋,他們將各自的棋盤放在靠近陽臺的地方,因為那兒光線明亮一些。在房間裡面,好像天快到黃昏時那樣黑暗。在一張大理石桌子上,為了讓人們點煙,點著一枝蠟燭,火苗在雪茄煙的煙霧中閃爍著,好像霧中的一顆星星。在桌子周圍,坐著俱樂部開創時期的六個老成員。他們都坐在屋子陰暗的地方,有幾個坐在舊沙發上,有幾個坐在鋪著草墊的椅子上。他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總是在下午三點整上俱樂部喝咖啡和酒。他們話說得不多,沒有得到眾人一致同意,誰也不敢提出什麼新主意。他們在這兒議論當天發生的事情,還對其他人評頭論足,但從不動感情。誰要打破常規,另出新招,就會受到大家的指責,但不會受到侮辱。他們常常稱讚那些彬彬有禮、不愛誇大其詞的謙謙君子。他們認為即使撒謊也比誇口強。堂薩圖爾諾·貝爾穆德斯曾不止一次地受到這些可敬的先生們的有節制的讚揚。不過,一般說來,這些人更喜歡談論動物,探討某些動物的本能,例如狗和大象,雖說他們不承認動物有智慧。「河狸現在建造的巢穴和亞當時代人們建造的房屋沒有什麼兩樣,但河狸只有本能,缺乏智慧。」他們有時也談到某些家畜的用途。比如說,豬的全身都有用,還說到牛和貓等。不過,他們認為談論沒有生命的事物更有意思。比如,他們對民法很感興趣,尤其是對有關親緣關係和繼承權的那一部分感興趣。

  如果在這些俱樂部的老成員面前走過一個他們不認識的新成員,他們中間就有人會問:

  「這是誰?」

  「這是某某的兒子,也是某某的孫子,他和某某的妹子結了婚。」

  就像櫻桃樹一樣,全體斐都斯塔人都有點兒親緣關係。因此,談到這個問題時,最後的結論總是這樣的:

  「如果認認真真地排一排,我們大家都是親戚呢。」

  氣象學也是他們經常議論的話題。外面刮的風常使俱樂部的這些有功勞的成員憂心忡忡。眼下的這個冬天總是他們記憶中最寒冷的冬天。

  有時他們會壓低聲音說話,這時,他們特別小心,尤其是講到教士、女士和政府當局的時候。

  儘管他們在一起這麼談天說地顯得很愉快,但那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與他們在一起的只有一個禿頭青年)卻更喜歡清靜。所以,在大部分時間裡,他們幾乎都不說話,雖然睜著眼睛,卻好像都在睡覺。

  離他們不遠處,有兩三群愛打打鬧鬧的人吵得他們不得安寧;遠處傳來了令人討厭的多米諾骨牌的聲音。多米諾骨牌室原來是在這兒的,是這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將玩牌的人趕到那兒去的。玩多米諾骨牌的人總是那麼幾個:一個大學教授、兩個民用建築工程師和一個法官。他們一會兒笑,一會兒嚷,還互相謾駡,但都是在開玩笑。這四個被那種雙面六花骨牌系在一起的人,為了不輸牌,連科學、公道和公共工程都可以棄之不顧。舞廳裡不准玩牌,也不許喝咖啡,法官先生們和其他一些人在那兒散步。貝加亞納侯爵遇到天下雨,不能去室外走走,也上那兒去。

  最愛鬧的要數上面講到的那些喜歡吵吵嚷嚷的人。

  「這是一幫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坐在屋角的那些老人說。他們雖離那夥人只有兩步遠,但很少和他們說話。老人們少說多想。

  「吵死人啦!」一個老人低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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