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三八


  這種不常見的爭吵只持續一會兒,很快便恢復了平靜。總的說來,這間牌室還從來沒有發生過流血事件。

  閱覽室兼做圖書室的那間房子相當窄小。中間放一張長方形的桌子,上面鋪著綠色桌布,桌子四周是烏德列支①絲絨沙發椅。圖書室實際上只有一個胡桃木書櫥,這只不大的書櫥鑲嵌在牆內。書櫥內有皇家學院編的《詞典》和《語法》,這是俱樂部智慧的象徵。當初購買這兩本書是因為俱樂部的成員常常為某些詞的詞義,甚至是它們的寫法爭論不休。另外,還有一本不完整的《兩個世界》的合訂本和幾種畫報的合訂本。書櫥裡還有一本《法國畫報》,放在那兒原是出於某些人的愛國激情,因為上面有一幅插圖,說西班牙某國王在刺殺鬥牛。為這種激進的愛國熱情所驅使,在俱樂部的全體成員會議上不少人發表了很好的演講,其中還提到了薩昆多和科瓦東加②的英雄人物,末了還要提一下一八0八年③的英雄們。書櫥下面幾個抽屜裡有幾本很有教育意義的書,可開抽屜的那把鑰匙遺失了。

  ①荷蘭一城市。

  ②薩昆多和科瓦東加是以抗擊摩爾人入侵聞名的兩個村鎮。

  ③指一八〇八—一八一四年抗擊法國軍隊入侵的鬥爭。

  每當俱樂部的成員要借書櫥裡的書時,管理員就沒好氣地走過來,讓借書的人再說一遍想借什麼書。

  「對,先生,我要借《斐都斯塔編年史》……」

  「您知道這書就在書櫥裡嗎?」

  「對,就在那兒。」

  「問題是,」管理員搔了搔耳朵,「沒有這樣的慣例……」

  「什麼慣例?」

  「好吧,我去找一找鑰匙。」

  管理員回轉身,慢吞吞地走了。

  凡是上這兒來借書的人一般都是俱樂部的新成員。這時,他可能在觀看張掛在圖書室牆上的俄羅斯和土耳其地圖或《天主經》,以消磨時間。管理員回來了,兩手插在褲袋裡,嘴角掛著一絲狡黠的微笑。

  「我剛才已經說了,小夥子,鑰匙不見了。」

  在俱樂部舊成員的眼裡,這圖書室只是畫在牆上的一幅畫。

  人們閱讀得最多的是報紙和畫報。報紙每天晚上不翼而飛,畫報上漂亮的插圖都被人小心翼翼地撕下來。丟失報紙的問題是管理委員會需要解決的最棘手的問題。怎麼辦?是不是給報紙拴上一條鐵鍊?即使這樣,俱樂部的成員也會將報紙一張一張地撕下,或者乾脆將報紙和鐵鍊一起取走。最後他們決定報紙仍然可以自由閱讀,但要有人看管。其實,這樣做也還是白搭。堂弗魯托斯·雷東多,這個從美洲回來的闊佬,晚上躺在床上不看一下俱樂部的《公正報》是沒法入睡的。他不能將自己的床移到閱覽室,便只好將報紙拿回家去閱讀。用這種方式每天省下五分錢的報費,他覺得特別有意思。信紙價錢較貴,也常常丟失,後來他們決定給特別需要信紙的人每人發一小張。在處理上面說的這些問題上那管理員的態度活像監牢裡的典獄長。他總覺得看書報的那些俱樂部的成員不怎麼老實。人們有事叫他,他也不一定過去;鋼筆生銹了,他也不換一換。

  桌子四周可以坐十二人。除非送郵件來的時候,平時很少滿座。大部分來這兒看書報的人只是看看新聞而已。

  常來閱覽室的讀者中最值得尊敬的是一位得過中風的紳士,他曾經往英國運送過穀物,自以為需要讀讀外國報刊。他每晚九點必到,先取來《費加羅報》,又取來《泰晤士報》,將它放在《費加羅報》的上面,然後,戴上金絲眼鏡,耳中聽著煤氣爐發出的似催眠曲一般的噝噝聲,伏在世界上第一家報紙上甜蜜地進入夢鄉。這是他享有的權利,誰也無權和他爭奪。這位先生中風病發作,伏在《泰晤士報》上死去後,人們獲悉,他其實不懂英文。另一個常來閱覽室的讀者是個年輕人。他準備參加檢察機關和註冊登記機關的公務員考試,他如饑似渴地讀著《官方公報》,連一條拍賣的消息也不放過。他簡直是阿爾庫比利亞①再世,他說起行政當局取得的成就和缺點時,如數家珍。

  ①十九世紀西班牙法學家,《西班牙政務同典》的作者。

  在這個年輕人身邊常常坐著一位紳士。他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積習:給京城的報刊提供自相矛盾的消息。他文章的署名是「記者」。只要馬德裡哪家報紙登出「來自斐都斯塔的消息」,那准是他的大作。次日,他又在另一家報紙上否定那些消息,結果,「來自斐都斯塔的消息」純屬捏造。此人本來就對報紙持徹頭徹尾的懷疑態度。如果他知道是怎麼辦報的,那他就更會懷疑了。法國人和英國人打起來的時候,「記者」對戰爭還持懷疑態度,認為這是經紀人之間的事。一直到麥茨①投降後,他才相信真的打起來了。

  ①法國一城市。

  每當送郵件去時,詩人特裡封·卡門納斯也必去閱覽室。他懷著熱切的心情匆匆翻閱好幾種報紙,隨後又立即失望地離開那兒。看來「還是沒有發表」。這是指他寄給哪家報社的一首詩或小說,至今還沒有問世。在斐都斯塔的每次文學比賽中都得到玫瑰花的卡門納斯,儘管在自我推薦的信件裡用上了最文雅的詞語,卻沒法在馬德裡的報刊上發表自己的詩作。他在自薦信裡,一般都是這樣寫的:「我最敬仰的先生:隨信寄奉幾首小詩,如蒙先生垂青,請借助貴報一角予以發表,別無他求……」然而,結果總是石沉大海,他的詩一首也沒有發表。一年後,他要求報社退稿,可是,得到的答覆是「原稿不退」。於是,他將草稿謄清,將那些詩作全都發表在斐都斯塔反動的《禦旗報》上。

  另一個常去閱覽室的讀者是個半癡的老頭子。如果他不將每天送到俱樂部裡的所有報紙都瀏覽一遍,那他是不肯上床睡覺的。他特別喜歡看一家以技巧高、文風嚴謹而著稱的報紙上的冗長的散文。這些文章語言委婉,晦澀難懂,還常常藏頭去尾,令人抓不住要領。老人讀了,常常感到不知所云。

  「文章的技巧真高!」老人說,儘管他連文章都沒有讀懂。

  正由於他不知什麼是技巧,才以為技巧很高;如果他知道技巧是怎麼一回事,那麼這些文章就談不上有什麼技巧了。

  一天夜裡,這位愛將所有報紙都測覽一遍的老人叫醒了自己的妻子,說道:

  「聽我說,帕卡,我現在睡不著……今天我在報上讀到了這麼一句話,不知你懂不懂:他沒有不再讓我們以為他該受責備了。你懂嗎,帕卡?他到底該不該受責備?這句話弄不明白,我是沒法睡覺的……」

  閱覽室的報紙就由這樣一些經常光顧的讀者默默地傳閱著。他們貪婪地閱讀著在八到十種報紙上反復出現的新聞。用這種方式在精神上得到滿足的人,晚上十一點以前便心滿意足地回到家裡去睡覺。他們確信某單位的出納已攜款潛逃,這則消息是他們在十來種不同的報紙上看到的。看來這些令人尊敬的先生已完全成了官方新聞的奴隸。他們大部分知識都來源於靠一把把剪刀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那一小塊一小塊剪報。

  有時,圖書室裡靜得似乎能聽見每個聰明的讀者用大腦進行思索的聲音,突然一聲像地震似的巨響,使地板和玻璃都晃動起來。這種情況曾出現過多次。那些老的俱樂部成員聽到這種聲音毫不理會,甚至連眼睛也不抬一下;可那些新來的成員則會驚恐萬狀,他們看看天花板,看看四壁,生怕整座樓房會塌下來……當然,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原來那是檯球室的先生們在用打檯球的棍子搗樓板。俱樂部的某些先生用這種方法來表達自己良好的心情,這是盡人皆知的。

  晚上十一時閱覽室裡便空無一人。瞌睡萬分的管理員整理好報紙,關上煤氣燈,這時室內幾乎陷入一團漆黑。然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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