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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是這麼一回事兒……萬一安塞爾莫睡著了,沒有聽見堂托馬斯(弗裡西利斯)發出的暗號……因為安塞爾莫睡得太死……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聽到三聲狗叫,就來叫我一聲……你知道,堂托馬斯……」

  「好的,我明白了。老爺,您放心好了。堂托馬斯一學狗叫,我就去將您叫醒。沒有別的事了?」金髮少女以挑逗的目光看著他說。

  「沒有了,快去睡覺吧。你穿得太少,天相當冷。」

  她裝做羞愧的樣子(實際上她一點兒也不害臊),轉過身去,露出遮蓋得不嚴實的脊樑。堂維克多抬頭一看,發現那姑娘沒有遮蓋的那部分確實是非常動人的。

  佩德拉臥室的門關上了。堂維克多又沿著那幾條走廊朝前走去。走進自己的臥室前,他自言自語地說:

  「嘿,反正我已起來了,這會兒就去瞧瞧我那些夥計。」

  在玻璃畫廊的一端有一扇門。他輕輕地推開門,走進鳥舍,鳥兒都在沉沉入睡。

  他一手拿著燭臺,一手擋住燭光,跟著腳尖來到金絲雀籠前。鳥兒都很安靜,他的突然來訪,只引起兩三隻金絲雀的注意。它們撲扇著翅膀,抖動著身軀,將腦袋埋在羽毛裡。他又往前走,見斑鳩也在睡覺。他覺得它們仿佛不喜歡他到來。堂維克多不願成為不受歡迎的人,便離開了。他走到另一隻鳥籠前,那兒是一隻「本省最愛唱歌,最沒有虛榮心的鶇鳥」。它聳肩站立在橫樑上,沒有睡覺,兩隻眼睛傲視著自己的主人,不願意認他。興許這只大鳥整個夜晚都帶著挑戰的神態這麼傲視著,沒有低下腦袋。他對它十分瞭解,它的產地是阿拉貢。它多麼像裡帕米蘭啊!他又往前走,想瞧瞧那只鵪鶉,可這只產地是非洲的野鵪鶉受驚了,腦袋一個勁兒地往籠子頂上撞,他只好走開,讓它安靜下來。他來到那只用來誘捕石雞的鳥兒前,看得有些陶醉了。如果他剛才的意識裡還閃現過一絲邪念的話,那麼,這時見到了這只鳥兒(它是大自然的傑作)後,斐都斯塔這位一流的鳥類學家和首屈一指的獵手的心靈和意念完全得到了淨化。

  心情平靜下來後,堂維克多又鑽進了溫暖的被窩裡。

  幾年前,他和她這一對傾心相愛的夫妻就住在這間房間裡,睡在安尼塔那張鍍金床上。後來,他們倆同意分開睡。

  他老是愛起大早出去打獵,她不喜歡。為了讓自己睡得安穩些,她請丈夫做出點犧牲,不要老是大清早就出去打獵,這使他也不高興。另外,他養的那些鳥兒也像遭到流放一樣,離開他很遠。如果將那些鳥兒放在離自己臥室近一點的地方,那就太殘忍了,因為這麼一來,她早上就休想睡覺了。可是,對他來說,每天聽到第一聲鶇鳥的啼叫,聽到雌斑鳩求偶的咕咕叫聲,聽到鵪鶉單調的鳴叫聲,聽到性格孤僻的石雞那種不和諧的、在獵人聽起來卻十分甜美的咯咯的叫聲,那是多麼美好的享受!

  他已經記不清是誰貿然提出了分房睡的建議,但他認為准是安尼塔。他懷著難以掩飾的歡快心情接受了這個難以開口說出來的建議。於是,這一對世界上最和睦的夫婦就這樣分了床。她搬到這所巨宅的另一端,那兒比較暖和,因為那房間朝南;他還是住在原來的臥室裡。這樣一來,安尼塔能在大清早睡個安穩覺,誰也不會去吵醒她了;而金塔納爾呢,也能早早起來,就近欣賞斑鳩、鶇鳥、石雞、鵪鶉和金絲雀的清晨大合唱。如果說以前這一對夫妻還不能算十分和睦相處的話,那麼,有了這個協議後,家庭生活便異常美滿了。

  就這件事堂維克多常常說下面這番話,這使人們回想起他過去當過法官:

  「個人的自由不能過度,要以不妨礙他人自由為原則。我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婚姻問題上我一直感到很幸福。」

  他覺得離起床還有一點時間,很想再睡一會兒,但就是睡不著。剛一合眼,便在夢裡聽到弗裡西利斯的三聲狗叫。

  真奇怪!往常可從來不是這樣的。他一向睡得很死,到時就醒來。

  准是那椴樹花浸劑起了作用。他點了燈,拿起床頭櫃上僅有的一本書,那是一本大部頭的書,封面上寫著「卡爾德隆·德·拉·巴爾卡」①幾個燙金大字。他開始讀起來。

  ①十七世紀西班牙著名劇作家,代表作是《人生如夢》。

  他一向喜歡演戲,特別喜愛十七世紀的戲劇,迷戀那個時期的習俗。那個時期人們特別看重榮譽,保持榮譽。在他看來,誰也沒有像卡爾德隆那樣理解榮譽的重要性,也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及時地拿劍來洗刷自己的恥辱。至於在論述什麼是愛情,什麼不是愛情方面,也沒有一個劇作家能望其項背的。在描寫蒙受恥辱的丈夫進行正當而稱心如意的復仇方面,堂維克多認為《治療榮譽的醫生》中的那個堂佩德羅使用的手法無人能及。當然,他也沒有否認洛佩①的《不是為了復仇進行的懲罰》和他其他傑作的長處。

  ①洛佩·德·維加(1562—1625),西班牙著名詩人、劇作家。

  「如果我妻子行為放蕩,需要對她進行懲罰……」他對弗裡西利斯說。

  「這太荒唐了,這只是一種假設吧……」

  「對,假定這件荒唐事真的發生了,那我也要放她的血①。」

  ①《治療榮譽的醫生》中的男主角懷疑妻子有外遇,請來醫生以替妻子放血治病為藉口,將她殺死。

  他甚至提到準備請來放血的那個獸醫的名字,還提到用什麼辦法來說服妻子同意讓人把她的眼睛給蒙起來。另外,假定妻子有了姦情,用縱火燒房的方法暗中進行報復也不失為一種良策。萬一出現這種醜事(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他不打算賦詩,因為他不是詩人,也不想點燃房子「取暖」,但在其他各個方面他一定會和西班牙盛世時的那些紳士老爺們幹得一樣來勁。

  弗裡西利斯則認為,那一套報復手段在戲裡演出,無可厚非;但在現實生活中做丈夫的就不能感情那麼衝動。他認為遇到那樣的情況,最合適的做法是向法庭對姦夫進行起訴,再讓自己的妻子進修道院。

  「荒唐,荒唐!」堂維克多大叫起來,「在那些著名詩人生活的盛世裡,從來沒有人這麼幹過。幸好我永遠不會落到這樣的窘境,」他平靜下來,繼續說,「用不著想方設法替自己報仇。不過,我對上帝起誓,如果真的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報復起來可是心狠手辣的,這完全可以寫進卡爾德隆的十行詩裡去。」

  他心裡想的和他說的完全一樣。

  每天夜裡入睡前,他總要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以古代的方式檢查一下榮譽有沒有遭到損害,捍衛這種榮譽的語言就是佩劍。金塔納爾能使花哨劍、西班牙劍和短劍。他對擊劍的愛好與酷愛戲劇有關。他作為業餘演員演出時,經歷過多次決鬥場面,感到自己一定要學會擊劍。於是,他便懷著滿腔熱情學習擊劍。他很有天賦,差一點就成了一名劍術大師。當然,他學擊劍並不想殺人,他是一名抒情詩式的優秀擊劍手。可是,他最擅長的本領要算開槍射擊了。二十五步開外,他能一槍點燃一根火柴,打死三十步開外的一隻蒼蠅。此外,他還有其他不少本領。他不喜歡自吹自擂,對自己的這套本領並不怎麼看重,所以,誰也不知道他有這種本領。最重要的是他對榮譽懷有崇高的、連四行詩甚至十四行詩都要加以歌頌的意念。他生性和善,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人。他作為庭長每次對罪犯宣判死刑時,雖然他認識到這是自己的職責,但常常會因此吃不下飯,會頭疼。

  堂維克多毫無倦意地讀著卡爾德隆的劇本。他正看到這一幕:那兩個同時追求一位夫人的勇敢的紳士用各自的五行詩進行唇槍舌戰,這時他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三聲狗叫聲。是弗裡西利斯來了。

  唐娜·安娜過了好長時間才入睡。她對自己長時間失眠並不感到煩躁不安。由於她改變了思想方法,心情平和多了。她生活上的獨立應該歸功於她那高雅的丈夫,因此,她決心為他做出長期的犧牲。她已為他犧牲了自己的青春,為什麼不能繼續做出犧牲?她不再去想當年那種能使最純潔的人也名聲掃地的惡意誹謗,她在想眼下的事。在三葉草號船上發生的那件事也許是上蒼有意安排的。但後來她卻從中吸取了教訓,學會了怎樣保全自己的面子。回想過去發生的事情,她終於明白,世界上除了那些虛假的道德外,並不存在真正的美德。她做出了這種犧牲,受到人們普遍的尊敬,聽到人們讚揚她是個品貌皆優的女子時,心裡非常愉快。在斐都斯塔,人們提起庭長夫人,就想到這是一位完美無缺的已婚女子,安尼塔再也不去想以往那種愚昧的生活了。她記得,人們都稱她為窮人的母親。雖說她算不上十分虔誠,但最狂熱的宗教信徒也承認她是個很好的天主教徒。那些色膽包天、無法無天的浪蕩公子見了她也要低下頭來,目光向下。人們在默默地稱讚她的美貌,也許有不少人愛上了她,但誰也沒有向她傾訴過衷腸……就拿那個以什麼事都敢做,什麼目的都要達到而出名的堂阿爾瓦羅來說吧,她是在兩年前認識他的,他准愛她,肯定傾慕她,這點她是有把握的,但他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話,只對她眉目傳情。安娜假裝沒有清透他的情意(實際上這是犯罪)。

  最近幾個月,尤其是最近幾星期他確實有些膽大妄為……甚至有點冒冒失失,雖說他向來小心謹慎。正因為這樣,她才沒有對他的邪念大發雷霆……當然,她知道怎樣對付他,她只要對他瞪一眼,便可以讓他待在原地,不敢越軌。堂阿爾瓦羅·梅西亞拼命想使自己成為一團火,而她卻能使他變成一塊冰。想到這兒,她便甜蜜地進入了夢鄉。

  這時,堂維克多站在花園裡,正朝庭長夫人的梳妝室的陽臺觀望。他像縱欲過度的人那樣臉色蒼白,眼圈發黑。

  天氣很冷,為了取暖,他使勁頓足,一邊對他朋友弗裡西利斯說道:

  「這個可憐的女人啊,她這時睡得正香著呢,她哪兒知道她丈夫竟對她說了謊,比她認為該起床的時間早兩個小時就出門打獵去了。」

  弗裡西利斯像個哲學家似的笑了笑,便邁步在前面走了。這位先生個子不高不矮,方臉盤,身穿棕褐色呢子獵裝,頭戴有帽耳的黑帽子,一條巨大的方格子圍巾在脖子上足足繞了十圈,此外,身上帶的全是用來打獵的用具和誘餌,很像內姆羅德①。

  ①迦勒底神話中的國王,《聖經》稱他為優秀的獵人。

  堂維克多來到花園門口,深感內疚地回頭朝那陽臺看了一眼。

  「走吧,快走吧,天不早了。」弗裡西利斯輕聲說。

  其實,天還沒有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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