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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三章

  那天下午,庭長夫人和講經師在散步時進行了交談。大祭司設法讓他們見了面,憑他與庭長夫人的密切關係,這次見面沒有費什麼勁。

  這位美麗的夫人和教區法官以往很少進行交談,見了面也不過像在公共場所見面那樣寒暄幾句。

  唐娜·安娜·奧索雷斯沒有參加任何宗教團體。她儘管每月給星期日學校交納學費,但既不去聽課,也不去聽講座。她平時很少與那些像講經師一樣有影響的人交往。講經師也很少與那些不願為他的宣傳計劃效勞的人來往。堂維克多·金塔納爾先生任斐都斯塔法庭庭長時,每逢節日慶典,講經師總要根據民間習俗對庭長進行禮節性的拜訪。金塔納爾先生不但盛情接待,還按來客訪問的次數,作相應的回訪。這位除貝爾穆德斯外,本城最講禮儀的紳士對這方面的事總是一絲不苟。堂維克多退休後,不知什麼原因,講經師登門拜訪的次數漸漸減少,到後來就不再去看望他了。不過,他們有時在街上或在堤岸相遇,總要客客氣氣地問候致意。他們彼此都非常尊重對方。人們對德·帕斯的種種誹謗言論一傳到堂維克多這兒,便好像遇到了絕緣體。堂維克多不但不去傳播流言蜚語,而且還擔負起消除其惡劣影響的義務。唐娜·安娜以前從來沒有單獨跟講經師說過話。自從講經師停止對她家拜訪後,她就沒有在近處見到過他,至少她記不得有這樣的事了。堂卡耶塔諾清楚地知道這個情況,所以,他用自己永遠也改變不了的那種半真半假的腔調,裝模作樣地運用了一套外交辭令對他們相互作了介紹。庭長夫人和講經師當場沒有說什麼,說得最多的是裡帕米蘭,另外,陪金塔納爾夫人來的比西塔辛也說了不少。唐娜·安娜很快就回家去了,當晚她早早上床休息了。

  那天下午講經師和庭長夫人談話的時間不長。她只記得一點,次日祈禱結束後,講經師在自己的懺悔室裡等候她。他還拐彎抹角地向她指出,由於改變了懺悔神父,她最好做一次全面懺悔。

  他說話嗓音甜潤,和藹可親,但話說得不多,語氣中略帶一點冷漠,還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她沒有看見他的眼睛,只見到他那肥厚多肉的白眼皮,睫毛下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彩。

  庭長夫人跪在床邊作了幾分鐘祈禱。

  繼而,她坐在內室梳粧檯旁的搖椅上。她怕自己老是想上床睡覺,故意將搖椅放得離床遠一點兒。她拿起一本以問答形式寫成的有關懺悔的書,看了一刻鐘光景,卻沒有翻過去一頁,便又將書放下。兩隻眼睛只盯著這樣幾個詞:如果您吃了肉……

  她腦子裡機械地重複著這幾個詞。對她而言,這幾個詞好像已失去了意義,她只是讀像自己不熟悉的詞語一樣重複讀它們。

  之後,她的思緒又脫離了不知哪一個黑洞洞的深淵,回到了她閱讀的書上。她將書放在梳粧檯上,雙手交叉擱在膝蓋上。一頭濃密的淺栗色長髮呈波浪形從後背披下,一直拖到搖椅上。前面那部分下垂的長髮將膝蓋全都蓋住,交叉的手指間還夾著幾絡秀髮。她打了個寒戰,突然咬緊牙關,一直咬得隱隱作痛。她用一隻手摸了摸前額,又按了按脈,隨後,又將雙手的十指捂住雙眼,用這個方法來測定自己是不是頭暈。她平靜下來,沒事最好還是別去想它吧。

  「全面懺悔!」是的,那個神父先生是這麼個意思。可是這本書不管用,還是躺下睡覺吧。早在前一天夜裡她便對自己前一段時間的過失進行了反省,此刻她可以躺下來進行全面懺悔。她走進臥室。臥室非常寬敞,高高的天花板,四壁粉刷得雪白。臥室和梳妝室之間有一根橫樑,上面掛下來的暗紅色的錦緞帷幔,將兩者隔開。庭長夫人睡在一張普普通通的金黃色雙人床上,床上掛著白帳慢。床下的地毯上還鋪著一張虎皮。室內除了床頭掛了一個象牙雕的耶穌受難像外,再沒有別的聖像。受難者對著床俯伏著身軀,仿佛在朝薄薄的白紗帳裡張望。

  奧布杜利婭憑著她那股子冒失勁兒,曾幾次闖入庭長夫人的臥室。

  「安尼塔①這個樣子算什麼女人呢!」

  ①安娜的昵稱。

  她非常乾淨,這是事實,簡直像白紙一般潔淨。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個長處吧……但對許許多多斐都斯塔婦女說來,這是一種嘲笑。

  奧布杜利婭接著又說:

  「除了乾淨、整齊外,房間內再也沒有什麼能表明她是個高雅的女人。那張虎皮能表明她高雅嗎?嘿,天知道!我覺得她的脾氣既古怪、又可愛,可不像女人。那張床真叫人害怕!給帕羅馬萊斯鎮長夫人睡倒挺合適。還是一張雙人床呢。這也算得上床?太簡陋了!房內還有什麼?什麼也沒有了。誰也看不出這是男人的臥室,還是女人的臥室。除了整齊一點外,這倒像一間男生的寢室。房間裡沒有一件藝術品,甚至連低檔的古玩也沒有,根本談不上舒適和高雅。女人要看臥室,男人要看風度。『你告訴我臥室佈置得怎麼樣,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女人。①』那兒代表信仰的只有一個普普通通的耶穌像,掛的位置也非常不恰當。」

  ①西班牙諺語,它原來的說法是:「你告訴我和什麼人在一起,我就告訴你是什麼人。」

  「真可惜啊,」奧布杜利婭說,其實她心裡並不覺得可惜,「這麼一件奇珍異寶居然放在那麼簡陋的首飾匣裡。」

  「不過,應該承認,床上的用品倒夠得上讓公主享用。多好的床單和枕頭!這都是她親手佈置的,真柔軟舒適啊!像她那緞子般細膩的皮膚睡在那麼柔軟的床單上一定不會有粗糙的感覺。」

  奧布杜利婭衷心地讚賞安娜的體形和皮膚,卻也從心底裡嫉妒她擁有的那張虎皮。斐都斯塔沒有老虎,她不能要求自己的情人給她一張虎皮,以示對她的情意。她的床前倒有一頭獅子,但那是織在一塊劣質地毯上的。

  安娜小心翼翼地拉上那條暗紅色錦緞帷幔,好像有人會躲在梳妝室邊偷看她。她漫不經心地脫去那件鑲有奶油色花邊的外衣,露出雪白的身軀,就像堂薩圖爾諾入睡前想像的那樣,但比他想像的還要嬌美得多。安娜脫去就寢時不需要的全部衣服,站在虎皮上,兩隻赤裸的紅紅的小腳插進濃密的帶有棕褐色斑點的虎毛裡;一隻裸露的手臂支撐著微向前傾的腦袋,另一隻手臂順著發達的臀部形成的優美曲線垂下。她這模樣很像一個不顧羞恥,忘掉自身,完全按藝術家的要求做出姿態的模特兒。無論是大祭司和別的懺悔神父都從來沒有禁止庭長夫人在臨睡前獨自一人享受一下把麻木的四肢放鬆,讓整個身軀與清新的空氣接觸而帶來的快感。她從來沒有想到像這樣放鬆一下也要進行懺悔。

  她掀開帳幔,雙腳沒有動一動,便伸展雙臂,讓身體趴在柔軟而舒適的床上。她睜大著雙眼,臉頰貼在床單上,觸覺引起的舒適感從腰部很快傳到了頭部。

  「全面懺悔!」她又想著這件事。這意味著她將回顧自己整個一生的經歷。一串串淚珠從她那雙藍眼睛裡湧出,滾落下去,將床單也弄濕了。

  她想起自己從來沒有見到過母親,也許這種不幸就是她各種罪孽的禍根。

  她既無母親,也無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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