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一五


  只見堂薩圖爾尼諾禮服上全是石灰和蜘蛛網,頭上大汗淋漓,滿臉通紅,雙耳青紫,站在祈禱室中間,一隻手指著拱頂,正對他那幾個聽眾進行講解。看樣子,他有些生氣。受他的感染,英方松夫婦也有些不高興。

  「先生,太太們,」堂薩圖爾尼諾大聲說,「你們都已經看到了,這祈禱室像顆痣,是顆難看的痣,說得更明確一點,是這座白壁似的哥特式教堂的一塊黑斑。諸位剛才已參觀了列王祠,它是莊嚴的古羅馬建築,赤裸裸的毫無裝飾,反倒顯得很高雅。你們已看過純尖頂式的回廊,遊覽了地下墓道,那樸實無華的哥特風格並不使人感到呆板。你們也參觀了安放聖骨的地下靈堂,瞭解到早期聖教教堂的情景。在唱經處我們欣賞了精美的浮雕,它們不是出自貝魯格特①之手,而是帕爾馬·阿特拉的傑作。此人名不見經傳,然而是一位了不起的藝術家。大家也見到了大禮拜堂的那一組雕塑,對其獨具匠心的刀筆非常欣賞,驚歎不已。我可以說,那是格裡哈爾特的大手筆。總之,參觀了整個聖巴西裡卡教堂後,你們一定會認為它是一件莊嚴、純潔、簡樸卻又很精美的藝術品。然而,我不得不坦率地告訴你們,這座祈禱室實在是太乏味了,這裡的建築浮華繁瑣,形式呆板,矯揉造作,裝飾過度,顯得臃腫。這個聖克萊門蒂納祈禱室我認為是給藝術丟了臉,是給斐都斯塔教堂抹了黑。」

  ①十五世紀西班牙藝術家。

  他沉默了片刻,用奧布杜利婭遞給他的那塊香噴噴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和脖子上的汗水,他自己那塊手帕在他剛才滔滔不絕地講話時早讓口水弄濕了。

  英方松夫婦也出了不少汗。英方松聽了一個半小時的講解(這像是一次有關考古學、建築學和應用歷史學的講座),他聽得腦子稀裡糊塗,竟然將那些哈裡發①與清真寺裡的石柱子混同起來,弄不清是那些哈裡發呢,還是那些石柱子數目超過了八百個。他還將陶立克式、愛奧尼克式和科林斯式②跟卡斯蒂利亞的幾個名叫阿方索的國王攪和在一起。他甚至連斐都斯塔的建立應歸功於一個赤腳修士呢,還是歸功於一個半圓拱門也搞不清了。總而言之,他只感到難以遏制的噁心,幾乎已無法傾聽考古學家的講解。他竭力不讓胃裡的東西吐出來,因為一吐出來,就會嚴重失禮。

  ①中世紀阿拉伯國家和奧斯曼帝國君主的稱號。

  ②以上幾種均為古代西方的建築式樣。

  「要是在船上,嘔吐是正常的事,」他想,「可是,我們是在教堂裡。」

  英方松覺得自己真的就在大海裡。每當他聽考古學家說什麼北廳呀,南廳呀,主廳呀,他就以為面前真的有一支艦隊①,他還覺得從堂薩圖爾諾身上能聞到一股瀝青的氣味。儘管這樣,這個可憐的從村鎮來的人還一個勁兒地對堂薩圖爾諾的講解點頭稱是。

  ①在西班牙文裡,教堂的「廳」與「船艦」是同一個詞。

  他完全同意堂薩圖爾諾的見解,認為這個祈禱室是對天主教堂的褻瀆。這裡面的那些華蓋呀、壁龕呀,實在是太俗氣,太笨重了,笨重得英方松生怕它們會掉下來壓在自己的腦袋上,眼下它們准是在搖晃著呢。英方松心裡就這麼想著。可是,他轉眼又想,如果將這種帶有許多裝飾的建築式樣說成是俗氣、笨重,那麼,堂薩圖爾尼諾先生本人該是最俗氣,最笨重的了。

  他突然想到,堂薩圖爾諾會不會因他們來自一個捕魚的小鎮,在有意愚弄他們。不會的,那張面孔看來不會騙人,他是在說真話。從維雷蒙多國王到波斯人的大遷移,一直到阿拉伯的柱子,這都是真的。只不過這一切和他這個普通老百姓又有什麼關係呢!

  英方松那個體面的妻子也感到累了,她早聽膩了,腿也走得發酸,不過,頭腦還是清醒的。她早在一個小時前就不去聽這個誇誇其談、不知羞恥、行為放肆的傢伙的講解了。要不是他丈夫什麼話也不讓她說,認為這麼做不合適,沒有教養,要不是因為他們是在教堂裡,哼!她又氣又恨,真想大吵一場。她和自己那個傻裡傻氣的丈夫在這兒扮演了什麼角色!她一直對丈夫使眼色、打手勢,但都無濟於事。他以為她是在對他示意建築方面的事,因此,一直假裝沒有看見。那個唐娜·奧布杜利婭呢?她倒一點也不覺得厭倦,她大概常來這兒參觀,一次機會也不錯過。她當然喜歡來參觀啊,可將他們夫妻倆折騰苦了,他們夫妻倆從樓上到樓下,又到了地下室,累得半死。可那兩個人呢,一到黑暗的地方,便手拉著手。她親眼見到過一次,自然不止這麼一次啦。他還踩她的腳……反正他們倆總是走在一起。如果遇到狹窄的地方,只容一個人通過,他們總要兩人擠過去,實在是太放肆了!她丈夫又怎麼會和這樣一位太太交上朋友的呢?這位從鎮上來的體面的太太甚至對自己的丈夫也有點懷疑了。她已好久沒有吭聲了。如果奧布杜利婭和貝爾穆德斯這時不一個勁兒地談文藝復興方面的事,他們一定會發現這個從小鎮來的剛才那麼彬彬有禮、和藹可親的夫人這時卻皺著眉頭,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堂薩圖爾諾又開始了他的講解,他是想證實自己下的結論。

  「每一個有鑒賞力的人都能見到這樣的情況,」他繼續說,「大主教堂加西亞·馬德雷洪雖然也有值得尊敬的地方,但他竟能容忍這麼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浮誇的裝飾和巴羅克式的鋪張,實在是該死!什麼隅撐呀,圓形浮雕呀,壁龕呀,」他用手指了指,又說,「柱頭呀,已破損的山牆呀……不管是門上,窗上,甚至連天窗和牆角的支撐拱都有許多裝飾作點綴。我要以藝術的名義,以神聖的簡樸觀念的名義,以同樣不朽的和諧觀念的名義,對它們進行嚴厲的譴責!」

  「請您聽我說一句話,」英方松太太看也沒有看她丈夫,壯著膽子說道,「不管您怎麼說,我卻認為這祈禱室很好看。相反,我以為褻瀆神聖教堂的人才是最醜惡的,因為他辱駡了上帝和聖徒!」

  她實在不想聽下去了,想和這個放蕩不羈的傢伙幹一仗。於是,儘管有些羞怯,卻還是選擇了純潔無私的藝術這個領域與他展開爭論。另外,她確實喜歡這間祈禱室,別的她也不想看了。英方松以為他妻子發瘋了。她准是像他自己那樣頭腦發暈了。他想說話,但還沒有開口,奧布杜利婭便放聲大笑,堂卡耶塔諾在祈禱室外面都聽得一清二楚。堂薩圖爾諾不再往下說,他在猜測那位太太為什麼會突如其來地反對自己;他只是像講經師那樣欠了欠身子,還歪了歪嘴,皺了皺眉頭,這是他自己對著鏡子發明的一種姿態。這意思是說,他貝爾穆德斯是不會與女士們爭吵的。他只是做出這樣的回答:

  「太太……我沒有褻瀆什麼呀……這種藝術嘛……」

  「您是褻瀆了!」

  「別說了,卡羅利納!」

  「讓她說吧,英方松先生,我願意聽取各種意見。」他生怕那位從小城鎮來的太太在褻瀆不褻瀆的問題上佔優勢,便接下去說:

  「另外,您一定會明白,我的朋友,我喜歡古典美,我強烈反對巴羅克式的藝術……因為它裝飾得太過分了。」

  「是太過分了,」英方松大聲地附和道,他是想以此來彌補自己妻子剛才的胡言亂語造成的影響,「是太過分了,」他又重複了一句,「簡直叫人噁心!」瞧他的模樣,真的像要嘔吐的樣子。

  「實在是太過分了!」他又說了一句。

  「跟洛可可①一樣!」奧布杜利婭說。

  ①十八世紀法國盛行的一種浮華的藝術風格。

  這時,大祭司進去向她欠身致意,那姿態仿佛要親吻她那雙古銅色的靴子。

  眾人一起走出教堂,來到街上。

  堂薩圖爾諾急忙告辭。他兩頰滾燙,沒有穿外套,身上覺得冷。外面刮的雖是熱風,他卻覺得是在刮北風。

  「我怕是得肺炎了。」他一面快步往家裡走,一面扣著腰部的扣子。

  他需要單獨回味這個下午體驗到的滿腔激情。

  他愛她,還以為她也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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