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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擷取文字的人(8)


  它倒在離他們的腳後跟只有幾米遠的地方。水泥聞上去還有點新鮮的味道,一股煙塵向他們襲來。

  「真該死,休伯曼!」一個聲音從火焰中掙扎著冒出來,後面緊跟著三個人。他們的喉嚨裡嗆滿了煙塵,哪怕他們跑過了街角,遠離了殘骸的中心,那座倒塌的建築物的煙塵依然冒著白色的熱氣緊跟在他們身後。

  他們癱倒在一處暫時安全的地方,不停咳嗽,不停地咒駡著。中士重複著剛才那句話。「真該死,休伯曼!」他擦擦嘴巴,好讓嘴巴放鬆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幢樓倒了,剛好倒在我們後面。」

  「我知道這些,問題是,它有多高?肯定有十層高。」

  「沒有,長官,我猜只有兩層。」

  「老天爺,」又是一陣咳嗽,他使勁扯扯眼罩,伸手撣掉糊在上面的灰塵和汗水,「你對這鬼東西沒辦法。」

  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擦了擦臉,說:「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真想他們轟炸酒館時在場,我太想喝杯啤酒了。」

  所有人都靠在牆上。

  他們仿佛都嘗到了啤酒的味道,它滋潤了他們幹得冒煙的嗓子,緩解了煙霧的味道。這是一場美夢,無法實現的美夢。他們都清楚要是街上真有啤酒在流淌的話,那也不是真正的啤酒,只會是一堆像奶昔或者稀飯的東西。

  四個人身上都沾滿了灰色和白色的灰塵混合物。他們起身準備繼續工作時,已經辨不出身上制服的顏色了。

  中士走到布魯諾威格身邊,用力拍著他的胸口,又啪啪地一陣猛打。「這下子好多了,你身上的灰塵太厚了,我的朋友。」布魯諾威格笑起來,中士轉身對他的新兵說:「這次你在前面,休伯曼!」

  一連幾個小時,他們都忙於滅火,想方設法支撐起一幢建築物不讓它倒下。有時,建築物的一側被炸毀了,剩下的部分就像胳膊肘一樣伸出來。這是漢斯·休伯曼的強項。他喜歡用還在燃燒的房椽或是破爛的水泥板把這些胳膊肘支撐起來,或者給它們提供點可以倚靠的東西。

  他的雙手緊緊插在瓦礫堆中,嘴裡全是渣滓,兩片嘴唇上是結成硬殼的塵土。他的制服上沒有一個口袋,沒有一根線,沒有一處褶皺不被灰塵覆蓋的。

  幹這項工作時最痛苦的是聽到人的叫喊聲。

  有時,一個人頑強地在煙霧中穿行,嘴裡只喊著一個詞,通常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有時,被喊的人叫沃夫岡。

  「你們看見我的沃夫岡了嗎?」

  他們的手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一個手印。

  「斯蒂芬尼!」

  「漢賽爾!」

  「格斯特爾!格斯特爾!斯德伯!」

  隨著煙塵逐漸散去,人們在只剩下殘垣斷壁的街道上一瘸一拐地走著,嘴裡叫著這些名字。有時候,這一幕會以兩個人滿身灰塵的擁抱結束;有時候,是以雙膝跪下的號啕大哭而劇終。這一幕一幕的戲劇一小時又一小時地重複上演,就像一個個等待發生的甜蜜而酸楚的夢。

  各種危險聚攏一起,灰塵、煙霧和呼呼燃燒的火苗,受傷的人們。漢斯·休伯曼和這個小隊的其他人一樣,急需忘掉這可怕的一幕。

  「你怎麼樣,休伯曼?」中士問他,他的肩頭上還在冒煙。

  漢斯朝他不自在地點點頭。

  他們值勤的途中看到一位老人步履蹣跚、毫無防備地在街頭穿行。等漢斯固定完一處建築後,轉過身,看到後面那位老人,他正冷靜地等著他們回來。他的臉上有一點血跡,鮮血正順著喉嚨和脖子往下流。他穿著一件深紅色領子的白襯衣,手裡抱著他自己的一條腿,仿佛那是他身旁的一個東西。「你能幫我支起來嗎,年輕人?」

  漢斯抱起他,把他送出了這陣灰霧。

  一個悲傷的小注釋

  當漢斯·休伯曼手裡還抱著那位老人時,我訪問了小城的這條街。

  天空是白馬身上的那種灰色。

  直到漢斯把他放在一片被水泥覆蓋的草地上,這才發現老人已經斷了氣。

  「什麼事情?」有人問。

  漢斯只能指指地上。

  「哦,」一隻手把他拉開了,「習慣了就好了,休伯曼。」

  餘下的時間裡,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儘量不去想呼喚親人的人們那遙遠的回聲。

  大約兩小時後,他從一幢樓裡沖出來,身後是中士和另外的兩個人。他沒有留神腳下,一下子被絆倒在地。當他爬起來時才看到別人都愁眉苦臉地看著那個絆倒他的障礙物,他才反應過來。

  那是一具臉朝下趴著的屍體。

  屍體躺在一片塵土上,他的雙手正摸著耳朵。

  是一個男孩。大約十一二歲的樣子。

  他們在街上走不多遠,就看到一個嘴裡叫著「魯道夫」的女人。她看到了這四個人,就從煙霧中走到他們面前。她的身體虛弱,哀愁壓得她直不起腰。

  「你們看到過我兒子嗎?」

  「他有多大?」

  「十二歲。」

  噢,耶穌啊,噢,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啊。

  他們同時想到了那具屍體,但中士不能讓自己告訴她,或是給她指出那個方向。

  女人掙扎著要往前走,拜芮恩·舒派爾攔住了她。「我們剛從那條街過來,」他向她保證,「那邊沒有他。」

  彎著腰的女人還抱著一線希望,她連走帶跑,嘴裡喊著:「魯迪!」

  這個時候,漢斯·休伯曼想到了另一個魯迪,漢密爾街上的那個魯迪。他對著模糊一片的天空祈求,請讓魯迪平平安安的吧。他的思緒自然而然飛到了莉賽爾、魯迪和斯丹納一家,還有馬克斯的身邊。

  他們對其他人講起這事時,他躺倒在地上。

  「下面怎麼樣?」有人問。

  爸爸的肺裡充滿了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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