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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杜登德語詞典(6)


  最害怕的人員名單

  1. 霍茨佩菲爾太太

  2. 費得勒先生

  3. 那個年輕人

  4. 羅莎·休伯曼

  霍茨佩菲爾太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精瘦的身子向前弓著,嘴巴張成一個圓圈。費得勒先生喋喋不休地詢問旁人的感受。那個年輕人,沃爾夫·舒爾茨,蜷縮在一個角落裡,對著周圍的空氣無聲地說著話,責駡著什麼。他的雙手插在衣兜裡一動不動。羅莎前後搖晃著身體,表現出少有的溫柔。「莉賽爾,」她悄悄喊,「過來。」她從後面抱著女孩,緊緊摟著她。她哼著一首歌,可惜聲音太小了,連莉賽爾都聽不清楚。一個個音符從她喉嚨裡冒出來,剛到嘴邊就沒了。爸爸鎮靜地挨著他們,沒有任何動作。有一陣兒,他把一隻溫暖的手放在莉賽爾冰涼的頭頂。那雙手告訴她:你不會死的。這句話說得非常正確。

  他們左邊站著亞曆克斯和芭芭拉·斯丹納和他家的幾個小孩子,貝蒂娜和艾瑪。兩個小女孩抱著母親的腿。他們的長子,科特,以標準的「萬歲,希特勒」的姿勢站著,兩眼平視前方,手裡握著卡爾文的手。卡爾文雖然已經七歲了,個子卻很瘦小。十歲大的安娜-瑪麗手裡擺弄著水泥牆上剝落的牆皮。

  斯丹納一家的另一側站著普菲庫斯和傑森一家。

  普菲庫斯一直在吹口哨。

  傑森先生留著鬍子,緊緊拉著他的妻子。他們的兩個孩子悄無聲息地扭動著身體,有時,孩子們也會拌嘴,可一旦出現了吵架的苗頭時,兩個人又馬上住口了。

  又過了十來分鐘,地窖裡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不能動彈。他們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只有雙腳交換著承擔身體的重量,以減輕負擔。他們都默默地彼此觀察著,默默地等待著。

  《杜登德語詞典》中的第三個詞條

  恐懼:由於預料或警覺到危險而產生的一種不愉快的強烈的情緒。

  相關詞語:恐怖、驚恐、驚慌、驚嚇、警報。

  在別的防空洞裡,有人唱起了《德意志高於一切》,有人還在污濁的空氣裡爭論不休,在費得勒家的地下室裡沒有這樣的情況。在這裡,只有恐懼和憂慮,還有羅莎·休伯曼那僵硬的嘴唇裡低聲哼唱的歌。

  在警報結束前一段時間,亞曆克斯·斯丹納——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把抱著他妻子的兩個孩子勸開了,伸出手去抓住兒子的一隻手。嚴肅地注視著前方的科特也輕輕握住妹妹的一隻手。地窖裡的每個人都握著另一個人的手,這群德國人仿佛圍成了一個圓圈。冰冷的手在別人溫暖的手中融化,有些時候,還能感覺到另一個人的脈搏在跳動,這跳動是通過一層蒼白而僵硬的皮膚傳過來的。有的人閉上雙眼,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或者只是在期盼空襲結束的信號。

  他們該得到更好的結局嗎?

  他們中有多少人主動迫害過其他人,有多少人追隨著希特勒的目光,背誦著他的語錄?羅莎·休伯曼,這個窩藏猶太人的女人,她需要負什麼責任嗎?還有漢斯·休伯曼呢?他們都是罪有應得嗎?那孩子們呢?

  雖然我不能允許他們引我誤入歧途,但是我對每個問題的答案都饒有興趣。我只知道一點,這天晚上,除了最小的孩子們以外,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他們想到了我,聽到了我的聲音,想像著我的兩隻腳踏進了廚房,走下了樓梯。我是他們口中的建議,是他們內心的忠告,

  人類大抵如此。當我讀到偷書賊描述這晚的文字時,心中湧出對他們的憐憫之情,儘管這種憐憫比不上我從集中營拾起靈魂時感受到的憐憫那般深切。地下室裡的德國人值得同情,不過他們至少還有機會。地下室不是淋浴室,他們不會被送到裡面去「洗澡」。對這些德國人來說,生命仍然可以延續。

  在這個不規則的圓圈裡,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莉賽爾一手拉著魯迪,一手拉著媽媽。

  只有一個念頭讓她悲傷。

  馬克斯。

  要是炸彈落到漢密爾街上,馬克斯怎麼躲得過去?

  她環顧費得勒家的地下室,它比漢密爾街三十三號的地下室更堅固,也更深。

  她不作聲地問爸爸。

  你也在惦記他嗎?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聽懂了這個無聲的問題,他沖女孩點點頭。幾分鐘後,三聲警報響起,告知大家暫時的平安。

  漢密爾街四十五號裡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有人睜開了緊閉的雙眼。

  一支香煙傳來傳去。

  正當魯迪·斯丹納剛要把這支煙送到嘴邊,不料他爸爸一把奪下。「你還不能抽煙,傑西·歐文斯。」

  孩子們和父母緊緊擁抱,過了好幾分鐘,當他們爬上樓梯,踏進赫伯特·費得勒家的廚房時,他們才完全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還將繼續活下去。

  房子外面,人們在街上安靜地走著。許多人抬頭望望天空,感謝上帝自己還活著。

  休伯曼一家回到家後徑直來到地下室,可是看起來馬克斯不在這裡。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看不到他的影子,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馬克斯?」

  「他失蹤了?」

  「馬克斯,你在嗎?」

  「我在這裡。」

  他們原本以為聲音是從床罩和油漆桶後面發出來的,但莉賽爾第一個發現他竟然就在他們面前。他那張憔悴的臉掩藏在油漆和布中間。他坐在那裡,臉上一副驚恐的樣子。

  他們走過去,他又開口了。

  「我忍不住了。」他說。

  羅莎回應了他,她蹲下身子朝著他。「你在說啥呢,馬克斯?」

  「我……」他掙扎著回答,「我趁外面沒人的時候,到走廊那兒,把起居室的窗簾掀開了一條縫……我能看到外面,只看了幾秒鐘。」他已經有二十二個月沒有見到過外面的世界了。

  沒有憤怒,沒有責備。

  爸爸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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