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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吹口哨的人(4)


  事情在6月24日前一周就有了徵兆。莉賽爾像往常一樣在垃圾堆裡替馬克斯范登伯格找到一張報紙。她把手伸進慕尼黑大街上的一個垃圾桶裡,翻出一張報紙夾在腋下。她把報紙遞給了馬克斯,他開始讀第一遍時,瞟了她一眼,然後指著頭版上的一張照片說:「這不是你替他們洗衣服的那人嗎?」莉賽爾從牆邊走過來,她本來一直在寫「爭論」一詞,在馬克斯的畫作——長繩似的雲朵和水滴一樣的太陽——旁寫了六個「爭論」。馬克斯給她看報紙,她確認了一下。「是他。」她繼續讀這篇文章,裡面引用了鎮長海因斯赫曼的話,說雖然戰事進展順利,但,和全體有強烈責任感的德國人一樣,莫爾欽鎮的居民也應當做好充分準備,以度過更大的難關。「你們永遠不知道,」他聲稱,「我們的敵人在想些什麼,或者他們準備如何打垮我們。」一周後,鎮長的話成為了可怕的現實。莉賽爾依然出現在格蘭德大街上鎮長家的書房裡,她坐在地板上讀《吹口哨的人》。鎮長夫人並沒有反常的表現(或者坦白說,沒有其他暗示),直到最後莉賽爾要離開的時候,她把《吹口哨的人》遞給莉賽爾,並且堅持讓女孩收下。「請你拿著吧。」她幾乎是在懇求女孩,她把書鄭重而堅決地塞到女孩手裡,「拿著吧,請你拿著吧。」莉賽爾被她奇怪的舉動打動了,不忍心再讓她失望。她正要問髒衣服在哪兒的時候,身穿浴袍的鎮長夫人用憂鬱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把手伸進五斗櫥,取出一個信封,擠出一句話。「對不起,這是給你媽媽的。」莉賽爾屏住了呼吸。

  她猛然感到兩隻腳在鞋子裡是那麼空蕩蕩。她的喉嚨哽咽,身體顫抖。當她終於伸出手要碰到信封時,聽到了書房裡的時鐘走動的聲音。她悲傷地意識到,時鐘不僅是在冷漠地那「滴滴答答」的聲音冷漠而堅硬,更像是一把錘子發出的聲音,它被人掄起來,不緊不慢地砸在地上。這是掘墓的聲音。要是我的墓地已經挖好就好了,她這麼想著——因為這時候,莉賽爾梅明格一心只想死掉。別人不來洗衣服沒多大關係,還有鎮長和他的書房在,還有她和鎮長夫人之間的關係存在。這也是最後一家顧客了,是最後的希望,現在也消失了。這次,她覺得遭到了最可恥的背叛。

  她怎麼去面對媽媽? 對羅莎來說,這點微薄的收入可以填補許多虧空,意味著能多買一點麵粉,多買一塊肉。

  伊爾莎赫曼這會兒急於擺脫莉賽爾。她緊了緊裹住身上的長袍——莉賽爾由此看穿了她的想法。雖然她笨拙地想表示歉意,但她顯然也打算擺脫這尷尬的處境。「告訴你媽媽,」她又說起話來,而且聲音已經變了調,還把一句話分成了兩句來說,「我們很抱歉。」她開始領著女孩朝門口走。

  莉賽爾覺得肩膀疼痛,這是最終被拋棄的打擊造成的。

  就這樣嗎?她在心裡問道,你就這麼把我掃地出門了?莉賽爾慢慢拿起她的空袋子,向門口走去。她在門外轉過身,盯住了鎮長夫人,這是她這一天裡倒數第二次盯著鎮長夫人。她注視著對方的眼睛,臉上帶著近乎野蠻的驕傲。「非常感謝。」她說。伊爾莎赫曼無奈地笑了笑。

  「如果你還想來看書,」這個女人在撒謊(在處於震驚和悲傷中的女孩看來,這是個謊言),「歡迎你再來。」此時此刻,莉賽爾對這間空蕩蕩的門廳感到吃驚。這裡的空間太大了。人們為什麼需要這麼大的地方來進出呢?要是魯迪在場,他准會叫她白癡——這裡可以住得下他全家了。

  「再見。」女孩說。門緩緩關閉,仿佛它也帶著重重憂鬱。

  莉賽爾沒有離開。

  她坐在臺階上,久久地注視著小鎮。天氣不冷不熱,莫爾欽鎮寧靜祥和,像裝在一個廣口瓶裡一樣。

  她打開信。鎮長海因斯 赫曼在信中委婉地列舉了不再需要羅莎休伯曼服務的原因。大部分內容都集中在一個原因上——如果鎮長繼續享受這小小的奢侈,卻建議別人渡過難關的話,他就太像個偽君子了。

  最後,她站起身朝家裡走去,當她看到慕尼黑大街上「斯丹納裁縫店」的招牌時,終於又有了反應。她內心的悲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憤怒。「該死的鎮長,」她小聲說,「可惡的女人。」要渡過難關,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雇傭羅莎,相反,他們卻解雇了她。儘管莉賽爾相信他們自己能洗衣服、熨衣服,像普通人一樣,像窮人一樣。

  她手裡的《吹口哨的人》被緊緊攥著。

  「所以你給我這本書,」女孩心想,「想可憐我——好讓你自己好受點……」鎮長夫人在此之前就打算把書送給她的事實已經不重要了。

  她像上次一樣轉身朝格蘭德大街八號走去,她竭力控制自己跑過去的衝動,好友時間準備待會兒要說的話。

  然而,她失望地發現鎮長不在家,他的車沒有穩穩地停在街上的空位裡,也許這也是件好事。要是他的車子停在那兒,在這場富人和窮人的較量中,說不準她會對它幹出點什麼事兒來。

  她三步並作兩步走上臺階,使勁敲打著門環,手都被震痛了。她喜歡這痛苦。

  鎮長夫人看到女孩時顯然吃了一驚。她那柔軟的頭髮還有點濕潤。當她注意到莉賽爾原本蒼白的小臉上流露出的憤怒表情時,她臉上的皺紋加深了。她張開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因為莉賽爾搶先開了口。

  「你覺得,」她說,「你用這本書就能收買我嗎?」她的聲音雖然在顫抖,卻讓這個女人閉上了嘴。狂怒讓她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但她還是堅持說下去,說到了惹得她眼淚都流出來的地方,「你給我這本該死的書,以為這樣做,我回去告訴我媽媽最後一個顧客也沒了的時候,就不會感到難受了?你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你的大房子裡了?」鎮長夫人的手臂。

  舉了起來。

  她的臉沉了下來。

  然而,莉賽爾卻沒有膽怯。她把她的話直接射進了這女人的眼睛裡。

  「你和你丈夫,坐在這裡。」現在,她變得惡毒起來,出人意料地惡毒和刻薄。

  語言的傷害。

  是的,語言的殘酷折磨。

  她想到了唯一能傷害這個女人的話,朝著伊爾莎 赫曼扔過去。

  「是時候了,」她告訴那女人,「該輪到你自己洗你們的臭衣服了。你該面對現實了,你兒子已經死了。他被殺死了!他被人掐死,被剁成肉醬已經二十幾年了!他是凍死的嗎?不管他是怎麼死的,反正是死了!他死了,你活該倒黴,要坐在你們的大房子裡發抖,你要忍受這一切。你以為你是唯一的倒黴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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