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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吹口哨的人(2)


  拳擊:五月末

  對馬克斯 范登伯格來說,只有冰涼的水泥地面和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供他消磨。

  每一分鐘都是殘酷的。

  每一個小時都是懲罰。

  在他清醒時,他的頭頂上總是有只時間之手,毫不猶豫地要將他榨幹。它微笑著,擠壓著,讓他活下來。要出於怎樣的惡意,才會讓一個人這樣活下去啊。

  漢斯休伯曼每天至少會走下樓來一次,和他聊聊天。偶爾,羅莎也會端一點幹硬的面包下來。然而,只有莉賽爾來的時候,馬克斯才會對生活重新產生興趣。最初,他試圖抵制這種興趣,但每天都要進行抵制是很困難的,因為女孩每次都會帶來一份新的天氣報告,要麼是湛藍的天空,硬紙板一樣的雲彩,要麼是突然鑽出來的太陽,就像上帝吃撐了把它吐了出來一樣。

  他獨自一人時,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自己正在消失。他的衣服都是灰色的,好像它們已經開始準備消失了——從褲子到套頭毛衣再到上衣,都是灰色的,它們就像水一樣要從他身上滴下來了。他經常查看他的皮膚是否也在剝落,因為他的身體好像在融化似的。

  他需要的是一系列新活動。首先就是做運動。他開始做俯臥撐,先讓腹部朝下趴在地下室冰涼的地板上,再用手臂把自己的身體支撐起來。每做一下,他都感覺自己的手臂要斷了似的,他疑心自己的心臟會跳出來,悲慘地掉在地上。在斯圖加特市,當他還是一個少年時,他一次能做五十個俯臥撐。而現在,二十四歲的他只能做十個了,雖然他比正常體重輕了有六七公斤。一周後,他能連續做十六個俯臥撐和二十二個仰臥起坐了,並可重複兩遍。練習完後,他挨著油漆桶朋友靠牆坐下,牙齒裡都能感覺到脈搏的跳動,身上的肌肉摸上去像塊蛋糕。

  他不時考慮這樣強迫自己做運動是否值得。不過,有的時候,在他心跳平穩、身體運轉正常時,他會熄了燈,獨自站在黑漆漆的地下室裡。

  他二十四歲了,可仍喜歡幻想。

  「在藍角裡,」他小聲當著評論員,「我們能看到世界冠軍,日耳曼民族的傑出領袖——元首,」他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子,「在紅角裡,站著臉色陰暗的猶太挑戰者——馬克斯范登伯格。」 周圍的一切都仿佛是真實的。

  白色的燈光打在拳擊臺上。觀眾們站在四周悄悄嘀咕著——人們的說話聲真是美妙。這裡的每個人怎麼會同時有話要講呢?拳擊場本身完美無缺,完美的帆布帶,可愛的圍欄繩,連緊繃的發帶下散落的幾縷頭髮也是完美無缺的,它們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屋子裡充斥著香煙和啤酒的味道。

  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隨從站在斜對面的角落裡。他的兩條腿從一件紅白相間的長袍裡斜伸出來,長袍的背後印著一個卐。他臉上的鬍子擰成了一小撮。教練戈培爾正在對他耳語。他換腳彈跳著,臉上始終帶著微笑。拳擊場上的講解員歷數他的輝煌戰績,他大笑起來,周圍仰慕他的觀眾爆發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他是長勝將軍!」拳擊場的老闆宣佈,「他打敗了許多猶太人,打敗了其他威脅德意志夢想的人!元首先生,」他總結道,「我們向您致敬!」人群高呼:「萬歲!」等大家都安靜下來後,輪到介紹挑戰者了。

  拳擊場老闆轉向馬克斯,只見他一個人站在挑戰者的角落裡。沒有長袍,沒有隨從,只是一個孤獨的年輕猶太人。他呼吸沉重,上身赤裸,手腳酸軟。當然,他的短褲是灰色的。他移動著雙腳,但移動的步幅很小,為的是保持體力。為了讓體重達標,他在體育館裡做了大量訓練。

  「這位挑戰者!」拳擊場老闆拖長了聲音,「是,」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猶太人。」人群嗷嗷叫嚷起來,好像是一群食屍怪。「他的體重是……」下面的話聽不清楚了,它被露天看臺上傳來的辱駡聲淹沒了。對方脫掉了長袍,走到拳台中央,聽取比賽規則並和他握手。

  「你好,元首先生。」馬克斯點點頭,但元首只是咧咧嘴,露出滿口黃牙,然後就閉上了。

  「先生們,」一個身著黑褲、藍T恤的矮矮胖胖的裁判開始說話,他的脖子上系著個蝴蝶領結,「至關重要的是,我們需要一場幹淨利落的比賽。」下面的話是只對元首說的,「當然,除非是希特勒先生占下風的時候。除此以外,不管你用什麼招數把這個又髒又臭的猶太人揍扁,我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彬彬有禮地點點頭,「您清楚了嗎?」元首這時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完全清楚。」裁判警告馬克斯:「至於你,我的猶太朋友,我是你的話,就會步步小心,事實上,得加倍小心才是。」然後,他們倆就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片刻的安靜。

  哨聲響起。

  元首首先沖過來。他搖晃著瘦弱的身體,邁著笨拙的步子沖到馬克斯身邊,照著他的臉就是一記重拳。人群歡呼雀躍,哨聲在他們耳邊回蕩,人人都笑逐顏開地圍在拳擊台邊。希特勒的雙手又朝馬克斯臉上一陣猛擊,打中了好幾次,拳頭落在他的嘴唇上、鼻子上、下巴上——而馬克斯甚至還沒來得及走出他那一角。他抬起手來試圖抵抗,可元首又瞄準了他的肋骨、腎臟和肺部打過來。哦,眼睛,元首的那雙眼睛是美麗的褐色——和猶太人的眼睛一樣——元首的雙眼流露出無比堅定的意志,僅僅是透過揮舞的拳擊手套的間隙看了那雙眼睛一眼,馬克斯也不禁呆了一下。

  比賽只有一個回合,卻持續了幾個小時,大部分時間,情形是一樣的。

  元首打得那個拳擊沙袋似的猶太人節節後退。

  猶太人的鮮血灑得到處都是。

  就像一朵朵紅雲灑在他們腳下的帆布上。它本來是無垠的天空。

  最後,馬克斯的雙膝開始顫抖,他的顴骨在無聲地呻吟。元首那張興奮的臉還在逼近,不斷地逼近,直到這個猶太人耗盡氣力,被一拳擊倒,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開始是一陣吼叫聲。

  然後是一陣沉默。

  裁判數著數。他滿口金牙,長著濃密的鼻毛。

  慢慢地,馬克斯 范登伯格,這個猶太人,站了起來,挺直了身體。他的聲音含混不清,發出了一個邀請。「來吧,元首。」他說。這一次,當阿道夫希特勒靠近時,馬克斯閃到了一旁,猛地把他推到角落裡,朝他打了七拳,目標一致。

  他的鬍子。

  馬克斯的第七拳沒有打中目標,元首的下巴挨了這一記拳頭。元首立刻碰到了圍欄的繩子,把繩子都繃彎了。元首雙膝著地倒了下去。這一回,裁判沒有數數,而是畏縮在角落裡。觀眾退回看臺,喝起啤酒來。元首雙膝跪地,查看自己是否流了血,伸手從右到左撫平了頭髮。他再次站起身時,數以千計的觀眾為他喝彩。他走到拳擊台旁,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背對著猶太人,摘下了拳擊手套。

  觀眾們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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