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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監視者(2)


  等他退伍後,查問到地址,來到埃裡克范登伯格在斯圖加特的家裡,范登伯格的妻子告訴他可以保存下那把琴。她的公寓裡已經亂丟著好幾把琴了,因為她曾教過手風琴。范登伯格留下的這部琴會勾起她的傷心往事,她不願再看到它,其餘的已經足以留做紀念了。

  「是他教會我拉手風琴的。」漢斯告訴她,或許這能給她帶來一絲安慰。

  也許果真如此,傷心的女人問他能否給她演奏一曲。她默默地流著淚,聽他笨拙地按著琴鍵拉完了一曲《藍色的多瑙河》,這首曲子是她丈夫的最愛。

  「你知道嗎,」漢斯對她解釋道,「他救了我一命。」屋裡的燈光微弱,氣氛沉重。「他——如果您有什麼需要的話……」他在桌上的一張紙上飛快地寫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我是個油漆匠。如果您願意,我會隨時替您免費粉刷房子。」他明白這是筆毫無用處的補償金,但他還是執意要提供。

  女人把紙片拿走了。過了一會兒,一個小男孩走進屋來坐在她膝上。

  「他叫馬克斯。」女人說。可是孩子年紀太小,不好意思和陌生人講話。他瘦得只剩皮包骨頭,頭髮很柔軟,一雙深邃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陌生人。漢斯在這樣壓抑的氣氛中又拉了一首曲子。孩子瞅瞅拉手風琴的人,又瞅瞅一旁啜泣的母親。這和從前不一樣的音樂聲使她兩眼發酸,難以控制自己的悲哀。

  漢斯離開了埃裡克 范登伯格家。

  「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對死去的埃裡克 范登伯格和斯圖加特漸漸遠去的地平線說,「你從沒說過你有個兒子。」短暫的搖頭歎息以後,漢斯回到慕尼黑,以為再也不會有這家人的音信了。沒有想到,他會給予他們至關重要的幫助,不是幫他們刷房子,而且還要等到二十年後。

  幾周後,他開始了幹起了粉刷房子的活兒。天氣好的時候,他幹得十分賣力,甚至在冬天也不放鬆。他經常對羅莎說,雖然生意不會像傾盆大雨一樣落下來,但至少偶爾能下點毛毛雨。

  二十年多來,一直如此。

  小漢斯和特魯迪出世了,慢慢長大,他們會去看他幹活,把油漆拍到牆上,還會幫他清洗刷子。

  1933年希特勒掌權的時候,刷房子的活兒受了一點點影響。漢斯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參加納粹黨。他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漢斯·休伯曼的想法他既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也對政治一竅不通,但事實上,他是一個追求公正的人。他無法忘記猶太人救過他一命。他不能參加一個以這種方式反對猶太人的政黨,還有,像亞曆克斯斯丹納那樣的,他的一些老主顧都是猶太人。他像許多猶太人一樣相信,對猶太人的仇恨是不會持久的,不做希特勒的追隨者是件明智的事。可是,從許多方面來說,這是一個災難性的決定。

  隨著對猶太人迫害的升級,他的生意越來越清淡了,起初影響不大,但是很快顧客就急劇減少。看來,一大群主顧已經消失在冉冉升起的納粹德國的空氣中了。

  一天,他在慕尼黑大街上碰到一個老朋友,赫伯特林格。此人來自漢堡,腆著肚子,說一口標準德語——他朝這人走過去,那人趕緊低下頭,眼睛越過隆起的肚子注視著地面,但當他的眼光再次回到油漆匠身上時,明顯有些不自在。漢斯不想問這個問題,可他還是脫口而出。

  「怎麼回事,赫伯特?我的顧客都快跑光了。」 赫伯特 林格不再畏縮了,他挺直身板,用一個反問來回答這個問題。「好吧,漢斯,你是黨員嗎?」 「什麼黨員?」事實上,漢斯·休伯曼完全明白他在說什麼。

  「得了,漢塞爾,」林格繼續說,「別逼我把話說白了。」 這個高個子的粉刷匠朝他揮揮手,走開了。

  幾年過去了,猶太人在全國境內被肆意虐待。1937年春,漢斯·休伯曼屈辱地順從了。經過一番諮詢,他遞交了加入納粹黨的申請。

  他到慕尼黑大街上的納粹黨總部遞交了申請表,剛出來,就看到有四個人朝一家叫克萊曼的服裝店扔磚頭。這是莫爾欽鎮上少數還在營業的猶太人商店之一。店裡,一個小個子男人一邊結結巴巴嘟囔著,一邊清理著腳下的碎玻璃。他的門上塗著一顆深黃色的星星,旁邊寫著「猶太豬」幾個大字。店裡漸漸沒有了動靜。

  漢斯走上前,探頭朝裡面看看。「你需要幫助嗎?」 克萊曼先生抬起頭,無力地拿著一把滿是灰塵的掃帚。「不需要,漢斯,你走吧。」去年,漢斯替喬爾克萊曼油漆過房子,記得他有三個孩子,雖然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可還記得他們的模樣。

  「我明天來,」他說,「把門再刷一遍。」 他真的這樣做了。

  這是兩個錯誤中的第二個。

  第一個錯誤是在看到這件事以後犯下的。

  他回到納粹黨總部,用拳頭使勁砸著門,窗戶玻璃被震得沙沙直響,可還是沒人回答。所有人都收拾好東西回家了,最後出門的一個人已經走在慕尼黑大街上了。他聽到窗戶玻璃的響動,回頭看到了油漆匠。

  他走回來問漢斯有什麼事。

  「我不想入黨了。」漢斯說。

  這個人被震驚了。「為什麼?」 漢斯看了看他右手的指關節,咽了一口唾沫,他能夠嘗到這個錯誤的味道,就像嘴裡含著塊金屬一樣。「我忘了原因。」他轉身朝家走去。

  背後傳來那人的幾句話。

  「你再考慮考慮,漢斯·休伯曼,然後再告訴我們你的決定。」 他沒有告訴他們。

  第二天一早,就像他承諾過的那樣,他比平時更早起床,但還是不夠早。克萊曼服裝店的門上還有露珠,漢斯擦乾門,儘量把門刷成與原來一樣的顏色,給門穿上了一層厚實的外衣。

  不料,有個人從旁邊經過。

  「萬歲,希特勒!」他說。

  「萬歲,希特勒。」漢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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