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偷書賊 | 上頁 下頁
第三章 我的奮鬥(5)


  她覺得《聳聳肩膀》棒極了。每天晚上,當她從噩夢中恢復平靜後,馬上就會為自己頭腦清醒、能夠讀書而高興不已。「讀幾頁書嗎?」爸爸問她,莉賽爾會點頭同意。有時,他們會在第二天下午到地下室裡讀完一個章節。

  納粹當局顯然不喜歡這本書,書裡的主角是個猶太人,書裡還對他進行了正面描寫,這是件不可饒恕的事情。他是個有錢人,厭倦了平淡的生活——對於塵世間凡人的種種苦與樂,他的提議就是聳聳肩膀,不去理會。

  在莫爾欽鎮的這個初夏,莉賽爾和爸爸讀到此人到阿姆斯特丹談生意,書中的天氣是大雪紛飛。女孩喜歡看這一部分——紛飛的雪花。「下雪時就是這個樣子的。」她告訴漢斯休伯曼。他們倆一起坐在床上,爸爸睡眼迷離,女孩卻十分清醒。

  有時,她會在爸爸睡覺時端詳他的模樣,從他臉上多少能看出點被別人忽視的東西。她常常聽到他和媽媽議論著他找不到活兒幹,或是沮喪地說起漢斯去看望兒子,卻發現這個年輕人已經離開了他的住處,十有八九是去打仗了。

  「好好睡吧,爸爸,」這種時候,女孩總是這樣說,「好好睡吧。」她悄悄從他身邊溜過,跳下床把燈關掉。

  我已經提到過,下一個要素是鎮長家的書房。

  拿六月末的某一天來說吧,這一天天氣涼爽。而魯迪,委婉點說,這天十分不滿。

  莉賽爾 梅明格以為她是誰,居然敢說今天她要一個人去取髒衣服?難道他陪著她在街上走是件很丟臉的事嗎?「別抱怨了,蠢豬,」她訓斥著他,「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好,耽誤你踢球了。」他扭頭看看。「得了,要是你這樣想的話,」他頓了頓,「你就自個兒去吧。」他立刻往足球隊那邊跑去了。莉賽爾走到漢密爾街的盡頭時,回頭剛好看見魯迪站在最近的臨時球門前,在沖她揮手。

  「蠢豬。」她笑了,當她也抬起手臂時,清楚地知道他這會兒正罵她是頭小母豬呢。我想這是十一歲孩子對愛情最深入的理解吧。

  她跑了起來,朝著格蘭德大街,朝著鎮長家跑去。

  當然,她得付出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代價。

  但是,她可以讀書。

  鎮長夫人第四次同意女孩進屋來,她自己則坐在桌前,埋頭讀書。莉賽爾第二次來時,鎮長夫人就允許她抽出一本書來讀,看完一本再取下一本。女孩一口氣瀏覽了六七本書,有的書緊緊夾在她腋下,有的則拿在她空著的那只手裡。

  這一回,莉賽爾站在屋子裡陰涼的角落裡,肚子餓得咕咕直響,可眼前這個沉默的、憂傷的女人卻沒有反應。她還穿著浴袍,有時她會抬眼觀察女孩,可時間並不長。她似乎更關注身邊某個失落的東西。窗戶敞開著,一陣大風偶爾會從方方正正的窗口吹進來。

  莉賽爾坐在地板上,書散落在她身旁。

  四十分鐘後,她把每本書都放回原處,離開了書房。

  「再見,赫曼太太,」這突如其來的幾句話嚇人一跳,「謝謝你。」鎮長夫人付了洗衣費後,她就離開了。任務順利完成,偷書賊跑回了家。

  隨著盛夏的臨近,裝滿圖書的那個房間越來越熱。每次去收取或送還衣服時,那裡的地板不再是冷冰冰的了。莉賽爾喜歡放一小堆書在她身旁,每本書她都要讀上幾段,試著記住那些生詞的拼寫,回家後問爸爸。後來,當莉賽爾成長為一個少女時,再次寫到這些書的時候,她已經記不住那些書的名字了,當初真應該把它們都記下來。

  她能記起的是,在其中一本圖畫書的內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名字。

  一個男孩的名字 約翰尼 赫曼 莉賽爾咬咬下嘴唇,可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她坐在地板上,回身抬頭望著穿著浴袍的女人,問:「約翰尼 赫曼,這個人是誰?」女人盯著女孩的身旁,在她膝蓋旁的某個地方。

  莉賽爾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問題……」她的話沒有人答覆。

  女人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可不管怎麼說,她畢竟慢慢開口了。「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她解釋道,「他是我的……」 記憶的片段哦,是的,我當然記得他。天空灰暗陰沉,如同一片流沙。一個年輕人渾身纏著帶刺的鐵絲,像是一頂荊棘編織的巨大皇冠。我解開鐵絲,把他帶了出去。我們癱倒了下去,膝蓋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身體了。那是發生在1918年某一天的事情。

  「沒有別的可能,」她說,「他是被凍死的。」她擺弄著雙手,又說,「他是凍死的,我敢肯定。」我相信,鎮長夫人這類人比比皆是。你一定曾多次見過她,在你的故事裡,你的詩歌裡,在你想看到的這樣的場景裡。他們到處都有,為什麼不能出現在這裡呢?為什麼不能出現在一個德國小鎮那風景秀麗的小山上呢?這個地方也像別處一樣充滿了苦難。

  關鍵在於,伊爾莎·赫曼決心讓苦難成為她的勝利。既然無法逃避苦難,那就接受它,擁抱它。

  她本來可以開槍自殺,或是把自己抓得傷痕累累,或是沉溺於其他形式的自虐中,但她選擇了她自認為最懦弱的方式——至少忍受天氣帶來的不適。莉賽爾所知道的是,她祈禱夏天變得陰冷潮濕。大多數時候,她都生活在這座豪宅裡。

  那天,莉賽爾離開時,不安地說了一些話。這些話翻譯出來主要有三個大字。這幾個字被她扛在肩上,然後亂糟糟地落在伊爾莎赫曼的腳邊。因為女孩改變了它們的方向,無力再承受它們的重量,所以它們歪扭扭地落了下來。它們一起落在地板上,龐大,嘈雜,笨拙。

  三個大字是 對不起 鎮長夫人又看了看身邊,面無表情。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她問,可惜慢了一步。女孩已經走出了房間,快走到大門口了。莉賽爾聽到這句問話時停了一下,但沒有回頭,而是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門,走下臺階。在進入莫爾欽鎮之前,她看了一眼小鎮,心裡湧起一陣對鎮長夫人的憐憫。

  有時,莉賽爾考慮是否應該讓那女人單獨待著,但伊爾莎赫曼引起了她的興趣,而且,從書架上取出書來讀也太具有吸引力了。對莉賽爾來說,文字曾經毫無用處,但現在,她坐在地板上,鎮長夫人坐在她丈夫的書桌旁,莉賽爾感受到一種與生俱來的力量。當她認識了一個生詞或是把一句話連貫起來後,她就感受到了這股力量。

  她是個女孩。

  生活在納粹德國。

  這些文字是多麼精准、恰當。

  然而,幾個月後,她會感到如此難受(隨後也如此高興!)。那時,鎮長夫人不讓她來了,她馬上釋放出了這種新力量。憐憫之心會飛快消失,並迅速變成別的面目全非的東西……1940年的夏天,她無法預見到未來路上等待著她的是什麼,而且,還不止一條路。她只是目睹了一個傷心的女人,她擁有滿屋子莉賽爾喜歡看的書,僅此而已。這是這個夏天裡她生活中的第二個重要部分。

  第三個部分,感謝上帝,這是一件稍微輕鬆點的事——漢密爾街上的足球比賽。

  請允許我向你們描述一幅圖畫。

  許多隻腳在地上踢來踢去。

  男孩子們氣喘吁吁。

  高聲叫嚷著:「這兒!往這兒傳!天哪!」 足球在大街上橫衝直撞。

  隨著盛夏來臨,漢密爾街上什麼都有了,其中還包括道歉的聲音。

  道歉者是莉賽爾·梅明格。

  道歉是給湯米·穆勒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