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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掘墓人手冊(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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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斯跑在前面。」男孩尖叫起來,慶祝他跑完空蕩蕩的直道,跑向那喧鬧的人群。他們在為奧林匹克的輝煌勝利而歡呼。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沖向終點時,終點線在他胸前裂成了兩段,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誕生了!在他贏得了勝利的跑道上,夢想變成了令人心酸的現實。歡呼的人群中,他爸爸就像個惡魔一樣站在終點線上,或者至少是個穿著西裝的惡魔。(我們先前提到過,魯迪的爸爸是個裁縫,他喜歡西裝革履地出現在眾人面前,不過,此時,他裡面胡亂穿了件襯衣,外面套了件西服。)「你在幹嗎?」看到變成黑炭的兒子帶著勝利的喜悅出現在他面前,他吼道,「你到底跑到這兒來幹什麼?」觀眾們一下子無影無蹤了,一陣微風吹過來。「我正在椅子上打瞌睡,科特說你不見了。大夥兒都在找你。」斯丹納先生平時是個彬彬有禮的人,可要是在某個夏夜發現自己的孩子成了一塊「黑炭」,這顯然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這傢伙瘋了。」他嘟囔著。他不得不承認,生了六個孩子,肯定會有這種事發生,六個裡頭總會出現一個「壞蛋」。這會兒,他看著這個「壞蛋」,等著聽兒子的解釋。「說吧。」魯迪彎下腰,嘴裡還在喘氣,他把雙手放在膝蓋上。「我是傑西歐文斯。」他回答道,仿佛這是最自然的一件事。他的語氣裡甚至還有一種得意的暗示:我看上去怎麼樣?等他看到爸爸睡眼蒙矓的樣子,這種洋洋自得的感覺就立刻消失了。 「傑西·歐文斯?」斯丹納先生是個木訥的人。他的聲音乾巴巴的;人長得又高又壯,像棵橡樹;頭髮像是頭頂上的一頭碎片。「他又是怎麼回事?」「爸爸,他就是那個『黑色閃電』。」 「我來給你點黑色閃電。」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住兒子的耳朵。 魯迪慘叫起來:「噢,痛死我啦!」 「是嗎?」他爸爸更在乎手上沾的木炭灰。這小子真的用木炭把全身都抹了一遍?他爸爸想。上帝啊,連耳朵眼裡都有!「快走。」回家的路上,斯丹納先生決定盡其所能和兒子談談政治。魯迪要過幾年才能懂政治——那時再明白可就晚了。 亞力克斯 斯丹納充滿矛盾的政治信念 第一點:他雖然是一名納粹黨徒,卻不仇恨猶太人,或者其他這類人。 第二點:當他看到猶太人開的商店被迫關閉時,他私下裡不禁有種解脫感(或者甚至可以說是喜悅感)——因為納粹的政治宣傳告誡他,猶太裁縫如同瘟神,遲早會搶走他的生意。 第三點:但這是否意味著他們該被趕盡殺絕呢? 第四點:他的家庭,他得支撐這個家,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如果這意味著要加入納粹黨,那就參加好了。 第五點:他心裡的某個地方長著一個瘡,但他得小心避免揭開這個傷疤,他害怕隨之產生的後果。 他們拐過了幾條街,回到漢密爾街。亞力克斯警告魯迪:「兒子,你再也別把渾身塗成黑色到街上亂跑了,聽懂了嗎?」魯迪覺得很有趣,卻又迷惑不解。這時,月亮從厚厚的雲層裡鑽了出來,在夜空中自由穿行,柔和的月光灑在魯迪臉上,使他的臉顯得更朦朧更昏暗,就像他此刻的思維。「為什麼不能呢,爸爸?」「因為他們會把你帶走的。」 「為什麼?」 「因為你不應該變成黑人或猶太人或者別的……不屬我們的人。」 「誰是猶太人?」「你還記得我們的老主顧,考夫曼先生嗎?我們常在他那兒買鞋子。」 「記得。」 「對,他就是個猶太人。」 「我不明白。當個猶太人得花錢嗎?得辦個執照嗎?」「不,魯迪。」斯丹納先生一手把著自行車,一手把著魯迪,卻把握不住這次談話。他的手一直摸著兒子的耳垂,自己卻並沒有察覺這一點。「這就像你是個德國人,或是個天主教徒一樣。」「哦,那傑西 歐文斯是天主教徒嗎?」 「我不知道!」自行車的一個腳踏板把他絆了一下,他鬆開了兒子的耳朵。 他們又沉默著走了一陣兒。魯迪說:「爸爸,我就是希望我能像傑西 歐文斯一樣。」這回,斯丹納先生把手放在兒子頭上向他解釋:「我知道,孩子——不過,你有一頭金髮,還有一雙大大的安全的藍眼睛。你應該為此高興,清楚了嗎?」 可魯迪什麼也沒弄清楚。 魯迪什麼也不懂,那個晚上只不過是個前奏。兩年半過後,考夫曼的鞋店變成了一堆碎玻璃。所有的鞋子都被裝進鞋盒子裡,然後被扔上了一輛卡車。 砂紙的背面 我想,人們總會遇到某些意義非凡的決定性時刻,尤其是在他們的孩提時代。對某個人來說,它是傑西歐文斯事件。對另一個人來說,則是嚇到尿床引起的一件事。 1939年5月末的一個晚上,那晚與別的晚上沒什麼不同。媽媽在熨衣服,爸爸出去了,莉賽爾擦乾淨了前門,仰望著漢密爾街的夜空。 剛才,這裡進行過一次遊行。 穿著咖啡色襯衣的民族社會主義德意志工人党(通常稱為納粹党)極端分子,沿著慕尼黑大街遊行。他們驕傲地扛著旗幟,高昂著頭,就好像下面有根棍子在撐著一樣,嘴裡一直高唱著《德意志高於一切》①。 人們也像往常一樣歡呼鼓掌。 他們一路上情緒高昂,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目的地到底是何處。 站在街上圍觀的人群中,有的手臂筆直地行舉手禮 ;有的把手掌都拍紅了;有些人像迪勒夫人一樣矜持地繃著臉;還有一些人,像亞力克斯斯丹納,散佈在人群中,像木頭樁子似的站著,緩慢、服從地拍著手,盡職盡責。 莉賽爾和爸爸、魯迪一起站在小路上。漢斯·休伯曼陰沉著一張臉。 一份重要數據 1933年,百分之九十的德國人表示無條件支持阿道夫 希特勒。這就意味著,有百分之十的人沒有做出這種表態。 漢斯·休伯曼就在這百分之十中。他這樣做是有原因的。 那晚,莉賽爾又做噩夢了。起初,她夢到了那些穿著咖啡色襯衣遊行的人,可是很快他們就讓她上了一輛火車,等著她的依然是那可怕的一幕——弟弟睜著雙眼凝視著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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