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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掘墓人手冊(2)


  它艱難地往前開,在一個小站停下來。

  他們走到站台上,男孩被母親抱在胸前。

  他們站著。

  男孩的身子越來越沉了。

  莉賽爾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四周是冰天雪地,她只能盯著前邊站台上模模糊糊的站名發呆。對莉賽爾來說,這個無名小鎮只是兩天后要埋葬弟弟——威爾納的地方。下葬時,還有一位神父和兩個冷得瑟瑟發抖的掘墓人在場。

  我的觀察記錄 兩個列車警衛。

  兩個掘墓人。

  下葬的時候,兩個掘墓人中的一個發號施令,另一個按命令行事。問題在於,要是掘墓的人比命令他的那個人反應更快該怎麼辦?錯誤,錯誤,有時候,好像我除了犯錯就什麼都不會幹了。

  這兩天,我還是幹著自己的老本行:周遊世界,把死者的靈魂送往永恆之地,看著他們被命運所驅趕,不斷踏上黃泉路。我幾次警告自己離莉賽爾梅明格弟弟的葬禮遠點,可最終還是沒有聽從自己的勸告。

  我還沒有到達那個墓地,就遠遠地看到一小群人漠然地站在雪地上。公墓對我來說就像老朋友一樣親切。不久,我就到了他們身邊,並低頭志哀。

  兩個掘墓人站在莉賽爾的左邊,一邊搓著雙手禦寒,一邊嘀嘀咕咕地抱怨著大雪天裡挖墓太麻煩,說些「挖開冰層可費老大勁了」之類的話。其中一個掘墓人看上去不到十四歲,是個學徒。他離開時,一本黑色的書從外衣口袋裡滑落出來,他沒有察覺到,走到幾十步開外去了。

  幾分鐘後,莉賽爾的母親也準備和神父一起走了。她向神父致謝,感謝他來參加葬禮。

  女孩卻還待在原地。

  大雪沒過了她的膝蓋,現在輪到她動手了。

  她還是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她開始在地上挖起來。弟弟不可能死了,他不可能死了。他不可能—— 雪立刻讓她感到刺骨地冰冷。

  她雙手的血液仿佛都要結冰了。

  在雪地裡的某個地方,她看到自己裂成兩半的心。它們依然炙熱,在厚厚積雪下跳動。一隻手搭在她肩頭時,她這才意識到是母親回來找她了。母親拉扯著要她離開墓地。她的喉嚨哽咽著。

  大約二十米外的一件小東西 母親把她拖離墓地後,兩人都停下來喘氣。

  雪地裡有一個黑色的四四方方的東西。

  只有女孩注意到了它。

  她彎下腰,拾起它,把它緊緊地攥在手裡。

  書封上印著銀色的字。

  母女倆舉起手來。

  她們含著眼淚向墓地做了最後的告別,然後轉身離開,一路上回頭張望了好幾次。

  我多逗留了一會兒。

  我也揮揮手。

  卻沒有人回應我。

  母親和女兒走出公墓,準備搭乘下一班開往慕尼黑的火車。

  兩個人臉色都很蒼白,瘦得只剩皮包骨頭。

  兩個人的嘴唇上都生了凍瘡。

  在那扇髒兮兮的火車車窗玻璃上,莉賽爾發現了母女倆的這些共同之處。她們是中午前上的車。按照偷書賊自己的描述,再次坐上火車時,她仿佛經歷了世上的一切悲歡離合。

  列車在慕尼黑火車站停下來,乘客們從這個破箱子一樣的東西裡魚貫而出。這些乘客魚龍混雜,但想要一眼認出窮人卻非常容易。他們總是急於下車,好像換個地方待就有了希望似的。他們沒有意識到,到了新地方後等待著他們的仍然是老問題——他們還是不受歡迎的窮親戚。

  我認為女孩的母親很清楚窮人只會招人白眼,所以她沒有選擇慕尼黑的富裕家庭來收養孩子們,而是找了另一家。雖然這家人無力提供優厚的條件,但只要孩子們可以吃得好一點,還能受點教育就行了。

  弟弟。

  莉賽爾相信媽媽一直想念著弟弟,一路都把弟弟背在肩上。這時,媽媽仿佛把弟弟放到了地上,看著他的雙腳、雙腿和身體落到地上。

  媽媽還能走得動嗎? 媽媽還能動彈得了嗎? 人究竟有多大潛能?這樣的問題我從來搞不懂,也理解不了。

  這位母親仿佛把小男孩抱了起來,繼續前進。女孩在一旁緊跟著她。

  負責聯繫收養的人見了她們,詢問她們遲到的原因,男孩之死觸動了他們脆弱的內心。莉賽爾蜷縮在那間又髒又小的辦公室的一角;她母親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張硬邦邦的椅子上。

  大人們急急忙忙地道別。

  女孩把頭埋在母親掉了毛的羊毛外套裡,不肯離開母親。人們費了好大勁才把她拉開。

  在慕尼黑的遠郊,有一個叫莫爾欽的小鎮,我們這些不會講德語的人會叫成莫爾金。莉賽爾要到那兒去,到一條叫漢密爾的大街去。

  翻譯一下 漢密爾在德語中的意思是天堂 給漢密爾街命名的人一定極其幽默,這不等於說漢密爾街是人間地獄,它當然不是地獄,可也不是什麼天堂。

  不管怎麼說,莉賽爾的養父母已經在等著她了。

  他們是休伯曼夫婦。

  他們一直在等著收養這個女孩和她弟弟,並能因此掙到一小筆津貼。沒有人願意去通知羅莎休伯曼,那個小男孩沒能承受住旅途之苦。事實上,沒有誰會告訴她任何事。儘管她以前的收養記錄都很好,但說到脾氣,她的脾氣可不敢恭維,有幾個孩子顯然有點怕她。

  對莉賽爾來說,這次是坐在小汽車裡旅行。

  她還從來沒有坐過小汽車呢。

  她胃裡的食物不停地上下翻動著,她心裡巴望著大人們會迷路或者會改變想法,可惜這只是白費心思。她忍不住想念媽媽。媽媽還在火車站等著坐返程火車,她一定裹在那件透風的外套裡瑟瑟發抖呢。她還會一邊啃著指甲,一邊等火車。長長的站台讓人不自在——它是一片冰冷的水泥地。在回程的火車上,她會留心兒子墓地的所在地嗎?愁緒會讓她輾轉反側嗎?車向前開去,莉賽爾連回頭再看上最後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這一天,天空的顏色是灰色,這也是歐洲的顏色。

  瓢潑大雨下個不停。

  「就在那兒,」負責收養工作的亨瑞奇夫人轉過頭來,微笑著說,「那兒就是你的新家。」 莉賽爾用手抹去車窗上的水汽,劃出一個圓,向外張望著。

  漢密爾街的樣子街道上的各種建築像是黏在一塊的,大部分都是小房子和公寓樓,看上去緊巴巴的。灰暗的雪像地毯一樣覆蓋著大街。街道兩旁是光禿禿的樹木,像混凝土修築而成的。連空氣都是灰色的。

  還有一個男人坐在車裡。亨瑞奇夫人消失在那所房子裡時,他留下來陪著莉賽爾。他一言不發。莉賽爾猜他的職責是防止她逃跑或是惹麻煩。可等到莉賽爾真的開始惹麻煩時,他卻在那兒坐著袖手旁觀。或許他要等到緊急關頭才會採取行動。

  過了幾分鐘,一個高個兒男子走了出來,這是漢斯·休伯曼,莉賽爾的養父。漢斯旁邊站著中等個子的亨瑞奇夫人,另一邊站著矮矮胖胖的羅莎休伯曼,她看上去就像罩了件衣服的小衣櫥。她走路時搖搖擺擺邁著鴨步,很是顯眼。要不是那張皺巴巴的紙板臉和臉上那副木然的表情,她這付尊容還算得上可愛。她丈夫徑直走了過來,手裡還夾著一根燃著的香煙。香煙是他自己卷的。

  麻煩事來了: 莉賽爾不肯下車。

  「這孩子咋回事?」羅莎 休伯曼問道。她把頭伸進車裡說:「來,下車,下車。」汽車前面的坐位被扳倒了,門廊裡冷冷的燈光透了進來,仿佛在邀請她下車。她還是一動不動。

  透過車窗上她擦出的圓圈,莉賽爾看到高個子男人夾著香煙的手指,煙頭上的煙灰緩緩落下,在空中飄飄蕩蕩,最後落到地面。幾乎過了十五分鐘,莉賽爾才被哄下車。是那個高個子哄下來的。

  他輕聲細語哄下來的。

  接著,莉賽爾又拽住門框不肯進門。

  她拉著門,拒絕進屋,眼裡的淚水奪眶而出。街上的人都來圍觀,直到羅莎 休伯曼對著他們破口大駡起來,人群才漸漸散去。

  羅莎 休伯曼的罵人話 「你們這群蠢貨想瞧啥稀奇?」 終於,莉賽爾 梅明格小心翼翼走了進去。漢斯休伯曼拉著她的一隻手,她的另一隻手裡提著她的小箱子。在箱子裡那一件件折疊整齊的衣服下面,藏著一本小小的黑色封面的書。我們知道,一個無名小鎮上的某個十四歲的掘墓人曾花了好幾個小時來找這本書。「我向你保證,」我想他會這樣對老闆說,「我不知道書跑到哪兒去了,我到處都找遍了,可就是沒有!」我相信他決不會懷疑是那個女孩撿了。然而,書——那本黑色封面上印著銀色字體的書,就藏在女孩的衣服下面。

  掘墓人手冊 掘墓的十二步指南 巴伐利亞公墓協會出版 偷書賊生平第一次受到了觸動——這些文字把她引向了那光輝的事業。

  成了一頭小母豬 是的,這是一個光輝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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