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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這個女人很美,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而且語調輕柔,使三個人不僅欣賞她的美貌,而且對她的機敏讚歎不已。三個人再次表示願意幫助她,並且再次請求她講講自己的事。那女人也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穿上鞋,把頭髮攏好,坐到一塊石頭上。等三個人在她周圍坐好,她強忍住眼淚,聲音平緩清晰地講起了自己的不幸身世:

  「在安達盧西亞,有一塊領地是一位公爵的,他在西班牙也稱得上是個大人物了。公爵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繼承了公爵的領地,似乎也繼承了公爵的良好品行。小兒子繼承了什麼我不知道,反正貝利多的背信棄義和加拉隆的奸詐他都學會了。我的父母是公爵的臣民。父母雖然門第卑微,卻很富裕。如果他們的門第能與他們的財產匹配,他們也就心滿意足,我也不用害怕自己落到這種境地了。大概,我命運不佳就是因為我沒有出生于豪門貴族吧。父母的門第既沒有低賤到自慚卑微的地步,也沒有高貴到讓我否認我的不幸就是因為家世孤寒的程度。總之,他們是農夫,是平民,與那些臭名昭著的血統沒有任何聯繫,就像人們常說的,是老基督徒了。他們生財有道,理財有方,逐漸獲得了紳士的名聲。不過,他們最大的財富就是有我這麼個女兒。父母很喜歡我,而且只有我這麼一個繼承人,可以說我是個倍受父母寵愛的孩子。他們對我奉若神明,把我當成他們老年的依靠,凡事都同我商量,從我的需要出發,我總是能隨心所欲。

  「同時,我還是他們的的精神支柱,是他們的財富的管家。雇用和辭退傭人,播種和收割多少,都得經過我手。還有油磨、酒窖、大大小小的牲口和蜂箱都由我管。一句話,凡是一個像我父親這樣富有的農夫可能擁有和已經擁有的一切,都由我管。我成了女管家,女主人。我很願意管,他們也很高興讓我管,願意得沒法再願意了。我每天給領班、工頭和傭人們派完活,就做些姑娘該做的事情,例如針線活、刺繡、紡織等等。有時候為了活躍一下精神生活,我還讀點我喜歡的書,彈彈豎琴。根據我的體會,音樂可以調節緊張的精神生活,減輕人的精神負擔。這就是我在我父母家裡的生活。我特別提到這些並不是為了炫耀自己,或者讓你們知道我是富人家的女兒,我只是想讓你們知道,我從那樣好的生活環境落到現在這種不幸的狀況,責任全不在我。

  「我就這樣每天忙忙碌碌,而且深居簡出,簡直像個道士,我覺得除了家裡的傭人,沒有人能看見我。因為我去做彌撒的時候總是去得很早,而且有母親和幾個女傭陪伴,捂得嚴嚴實實,走路也規規矩矩,眼睛幾乎只看腳下的那點地方。儘管如此,費爾南多愛情的眼睛,最好說是淫蕩的眼睛,簡直像猞猁一樣敏銳,還是發現了我。這人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公爵的小兒子。」

  一聽說費爾南多這個名字,卡德尼奧的臉驟然變色,並且開始冒汗。神甫和理髮師都注意到了卡德尼奧臉上的變化,生怕他這時又犯起他們聽說他常犯的瘋病來。不過,卡德尼奧僅僅是臉上冒汗、目光呆滯而已。他緊緊盯著那個農家女,思索她究竟是誰。可那個姑娘並沒有注意到卡德尼奧的這些變化,繼續講道:

  「他後來對我說,他還沒認清我的模樣就已墜入了情網,他後來的所作所為也證明了這點。不過為了儘快講完我的故事,不過多地回溯我的不幸,我就別再講費爾南多如何費盡心機,向我表示了他的心願,他又如何買通了我家裡所有的人,向我所有的親戚送禮了吧。我家那時每天白天都熱熱鬧鬧,夜晚音樂攪得誰也睡不了覺。還有那些情書,簡直不知是如何到我手裡的,盡是沒完沒了的山盟海誓。他的這些做法不僅沒有打動我,反而叫我心腸更硬了,仿佛他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他搞這些動作,是為了實現他的目的,但結果恰恰相反。倒不是我覺得費爾南多風度不夠,也不是覺得他殷勤過分了。被這樣一位高貴的小夥子傾慕,我心裡別提多高興了。看到他那些情書上的滿紙恭維,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合適。在這方面,我覺得我們女人即使再醜,也願意聽別人說我們漂亮。只是我的品德和我父母對我的勸告讓我對他的這些做法很反感。父母完全瞭解費爾南多的意圖,因為他滿不在乎地到處張揚。

  「父母常常對我說,我的品行牽涉到他們的聲譽,他們要我注意到我同費爾南多之間的差距。從這兒可以看出他們考慮的是他們的好惡,而不是我的利益。當然,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們說,如果我願意設法讓他放棄其非分追求,他們願意以後把我嫁給我喜歡的任何人,不管是我們那兒還是附近的大戶人家。憑我家的財產和我的好名聲,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既然父母這樣允諾我,又講了這些道理,我自然堅守童貞,從沒給費爾南多回過任何話,不讓他以為有實現企圖的希望,更何況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大概把我的這種自重看成對他的蔑視了,也大概正因為如此,他的淫欲才更旺。我用這個詞來形容他對我的追求。如果這是一種正當的追求,你們現在就不會知道這件事了,我也就沒有機會給你們講這件事了。總之,費爾南多知道了我父母正準備讓我嫁人,讓他死了這條心,至少知道我父母讓我防著他。這個消息或猜疑使他做出一件事來。那是一個晚上,我正在自己的房間裡,同我的一個侍女在一起。我把門鎖好,以防萬一有什麼疏忽,我的名聲會受到威脅。可不知是怎麼回事,也想像不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即使我這麼小心防範,在那寂靜的夜晚,他竟忽然出現在我眼前。他的目光使得我心慌意亂,眼前一片漆黑,舌頭也不會動了。我沒有力量喊叫,我覺得他也不會讓我喊出來。他走到我面前,把我摟在懷裡。我當時心慌意亂,已經無力保護自己。他開始跟我說話。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把謊話編得跟真話似的。

  「那個背信棄義的傢伙想用眼淚證實他的話,用歎息證明他的誠意。可憐的我孤陋寡聞,不善於應付這種情況,不知是怎麼回事,竟開始以假當真了。不過,他並沒有能通過憐憫、眼淚和歎息打動我。稍稍鎮定之後,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我會有那樣的勇氣對他說:『大人,我現在就在你懷裡,可我即使被一頭野獅摟抱著,如果要我做出或說出損害我貞潔的事才肯放開我,無論是怎樣做或怎樣說,我都是不會答應的。所以,儘管你已經把我的身子摟在你懷裡,我仍然坐懷不亂。如果你想強迫我再走下去,你就會看到你我的想法有多麼不同。我是你的臣民,可不是你的奴隸。你的高貴的血統不能也不該讓你有權力蔑視我的出身。你是主人,是貴族,應該受到尊重。我是農婦,是勞動者,也應該受到尊重。你的力氣不會對我產生任何作用,你的財產在我眼裡毫無價值,你的話騙不了我,你的眼淚和歎息也不會打動我的心。如果我剛才說的這些東西有一樣出現在我父母同意他做我丈夫的那個人身上,而且他合我意,我順他心,因為那是光明正大的,我即使沒興趣,也會心甘情願地把你現在想強求的東西交給他。我的這些話就是想說明,除了我的合法丈夫,任何人也別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東西。』那個負心的貴族說:『如果你考慮的僅僅是這個,美麗無比的多羅特亞(這是我這個不幸者的名字),我現在就和你拉手盟誓,讓洞察一切的老天和這座聖母像作證。』」

  卡德尼奧一聽說她叫多羅特亞,又開始不安起來,他的猜測終於得到了證實。不過他並沒有打斷她的話,想看看事情的最後結局,其實,他對此幾乎了如指掌。卡德尼奧說:

  「你叫多羅特亞,小姐?我也聽說過一個同樣的名字,而且她的遭遇也許和你差不多。請你繼續講下去,回頭我再給你講,肯定會讓你既害怕又傷心。」

  多羅特亞聽到卡德尼奧的話,又見他破衣怪樣,就說,如果他知道有關這個姑娘的事就請告訴她。假如命運還給她留下了一點好東西的話,那就是她有能夠承受任何突如其來的災難的勇氣。她覺得自己經歷過的痛苦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如果事實真如我想像的那樣,小姐,」卡德尼奧說,「我會把我想的這件事告訴你,不過下面還有機會,現在就說出來對你我都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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