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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來福槍跌落在了一邊,把他的手掌撕得更開了一點。但他終於可以把殘破的肌膚從鋼鐵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

  約旦人從那一踢中恢復了過來,試圖再來咬他。丹尼爾用他完好的那只手一拳擊在那人的鼻樑上,在他跌倒後繼續沖上去撕扯他的臉,活像一頭瘋了的胡狼——扯下了一隻耳朵,挖出了另一隻眼珠。約旦人絕望地嗚咽著,丹尼爾隨即捏碎了他的喉骨。

  當那個約旦人終於停止了掙扎,丹尼爾才鬆開雙手,頭扭向一邊嘔吐了起來。

  他累垮了,在屍堆的頂端躺了約有十分鐘。機槍的掃射聲和加夫利的嗚咽聲把他拉回了現實世界。

  他在戰壕中搜尋著,從一具屍體身上剝下一件沾滿鮮血的襯衣,用尚還乾淨的一角包緊了他的手。那只受傷的手就像在滾油中被煎炸著。

  接著他爬出了戰壕,來到加夫利身邊。

  指揮官還活著,眼睛睜開著,但他呼吸的聲音聽起來糟透了——虛弱並伴隨有乾澀的喀喀聲迴響。在丹尼爾設法解開他的襯衫時,加夫利掙扎著,不停地顫抖。丹尼爾終於剝開了他的衣服,檢查著傷口,發現這是一個很小,邊緣很乾淨的洞。他知道彈頭透過身體而出的那一面會糟糕得多,但不敢把加夫利翻轉過來檢查。子彈射進的是右胸膛。沒有傷及心臟,但很可能把肺給射穿了。丹尼爾把臉埋向地面,碰到了鮮血,但還沒有多到令他放棄希望。

  「你沒事的。」他說。

  加夫利閃動了一下眉頭,咳嗽起來。他的眼珠因疼痛而無規律地亂動,他開始抽搐。

  丹尼爾抱著他過了一小會,然後爬回了戰壕。強忍著自身的疼痛,他從兩名死去的約旦士兵身上拉下了兩件戰鬥夾克。

  回到加夫利身邊,他用一件當作毯子給加夫利蓋上;另一件卷成梳頭狀塞在他腳下。

  他找到了加夫利的無線電臺,低聲呼喚著醫療支援,報明瞭他的位置和分隊現在的情況,告訴聯絡官他所在的戰壕的敵人已被肅清,然後爬到了科比的屍體旁邊。那名基布茲人的嘴張著:儘管如此,他臉上仍奇怪地充滿了一種高貴的神情。丹尼爾掩上了那張嘴,開始尋找丟失了的兩支烏茲衝鋒槍。

  在黑暗中摸索數刻後,他找到了科比的槍,接著又找到了自己的,發現儘管被撞凹了,但還能使用。他把兩支武器帶回了加夫利躺著的地方,在傷者的身邊擠著躺下。然後他等待著。

  戰鬥仍很激烈,但似乎已離他很遙遠,是別人的事。他聽見機槍掃射聲從北方傳來,然後是無後座力炮向山頭的回敬。

  加夫利曾一度被哽住,丹尼爾以為他就要停止呼吸了。但片刻後,他又恢復了正常,呼吸儘管徽弱但還很平穩。丹尼爾離他更近了一些,照看著他,用自己的體溫讓他暖和。緊扣住烏茲槍,他的手掌無一處不疼,但卻出奇地讓人安心。

  痛苦賦予生命以意義。

  救援隊一小時後才到達。當他們把他指上擔架時,他忍不住哭了。

  三個月後,加夫利到康復中心探望他。那天很熱,潤濕的空氣令人窒息。丹尼爾當時正坐在裝修過的天井中,痛恨生活。

  加夫利皮膚黝黑,顯然是海濱陽光作用的結果。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針織襯衣,外套著白色的運動裝,精神抖擻。他鄭重宣告肺上的傷已經痊癒了,似乎他的健康是丹尼爾最關心的事。折斷的肋骨已被接好。恢復的過程很有些痛苦,他也掉了很多肉,但一切都過去了。

  丹尼爾恰恰相反,把自己視作了一個殘廢和遠離文明世界的人。他的鬱悶深沉而黑暗,所有的好情緒都屈服於令人發癢的急躁的折磨。白天在令人麻木的灰色霧境中過去。夜晚更糟糕,他在惡夢中驚醒,無法入睡直到天明,於是又一個毫無希望的早晨來臨。

  「你的氣色也不錯。」加夫利在撒謊。他倒了一杯五味果酒,見丹尼爾不要,就自飲了起來。兩人情況的反差令加夫利很窘迫:他失態地咳嗽起來,似乎在向丹尼爾示意他也很糟糕。丹尼爾很想讓他離開,讓這裡保持安靜,但礙於禮貌和軍銜而忍住他們虛偽地聊了半小時,機械地共同回顧了老城的解放:丹尼爾和醫護人員發生了衝突,想被允許加入到穿過東門的行軍中,準備死在狙擊手的槍火下。聽著神父科倫吹響希伯來人進攻的羊角號,他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在那所有的付出似乎都變得有了意義的黃金時刻,他的傷痛也消失了。而現在,即使那些記憶也失去了光澤。

  加夫利接下來談到了新的、擴大了的以色列國,描述了他對開布倫那座祖先們的墳墓的參觀。丹尼爾點著頭、一邊構思著他想說的話,他現在渴望的只有獨處。終於,加夫利覺察到發生了什麼事,站了起來,滿臉氣惱。

  「順便提一句,」他說,「你現在是一名上尉了。

  正式文件可能隨時就下達。祝賀你。再見。」

  「你呢?現在你的軍銜是什麼?」

  但加夫利已轉身定出,沒有聽見這個問題。或者他假裝沒聽見。

  實際上,他被提升為中校。丹尼爾一年後在希伯倫大學又看見了他,穿著中校的夏制服,佩著勳章,在一小群崇拜的學生的圍擁中走過校園。

  同平常一樣,丹尼爾當時剛上完了一天的最後一堂課,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已完成了一年的法律學習,獲得了很好的考試成績,但並不認為自己掌握了任何實在的東西。講座遠離現實而充滿了學究氣;教科書不過是把一堆亂七八糟毫不相關的東西用小號宇印刷出來,好讓人不再去注意事情的真相。他把所有的課程都吞進肚裡,考試時再盡職盡責地將它們吐出。覺得他的課程就像是裝著定額口糧的帶子,即單兵裝備中攜帶的那種——遠不能令他感到滿足。

  加夫利看見了他,大聲打著招呼。丹尼爾繼續走路——裝作耳聾了。

  他毫無同喬治爾斯·吉登談話的情緒。毫無同任何人談話的情緒。

  自離開康復中心後,他避免同老朋友們相見,也沒交新朋友。他每天的行動路線都固定不變。晨起的禱告,乘班車到學校,上完課後又乘車回到珠寶店樓上面的公寓中,打掃完房間後就開始為父親和自己準備晚餐。晚上剩下的時間總是花在學習上。他父親很擔心,但什麼話都不說。即使當他把幼年時做的首飾收集起來——那些首飾做得很粗糙,但他已保存了好些年——然後把它們融成一塊銀子再扔在商店後屋的工作凳上時,他父親也一言不發。

  「丹尼,嗨。丹尼爾·沙拉維!」

  加夫利大喊著。丹尼爾無可選擇,只得停下來應付他。他轉過身,看見了足有一打的面孔——那些學生跟隨著他們的英雄的目光一同注視著那個小個子,褐膚色的學生,他那傷痕累累的手就像是被屠夫扔掉的某樣東西。「你好,吉登。」

  加夫利對他的崇拜者說了幾句,他們聽話地離開了,然後他定向丹尼爾。他看了看丹尼爾手中書的封皮,似乎覺得很有趣。

  「法律。」

  「是的。」

  「你恨它,不是嗎?別給我講故事——我能從你臉上的神情中看出來。我曾告訴你它不適合於你。」

  「它很適合我。」

  「當然,當然。聽著,我剛完成了一次特邀講座——戰爭故事及類似的胡說八道——我現在有一些時間。喝杯咖啡怎麼樣?」

  「我不想——」

  「來吧。不管怎麼說,我一直都打算給你打電話的。我有件事想和你談。」

  他們走進了學生咖啡館。所有人似乎都認識加夫利。賣點心的婦女花了超長的時間為加夫利選出了一個巨大的巧克力卷。丹尼爾沾了英雄的光,得到了第二大的。

  「那麼,你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

  「很好。」

  「我上次見你時,你的情緒真他媽差。很抑鬱。醫生說你的這種狀態會持續一段時間。」

  該死的長舌婦。「那些醫生應該閉嘴。」

  加夫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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