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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岩洞就在那邊,」阿費夫指著石堆說,「洞口對著另一面。」

  他徑直將吉普車朝羊群開去,並在離這些畜牲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熄了火。

  兩個貝都因人,一個男孩和一個壯年,緊靠著卡車站著,身側跟著邊境巡邏隊員。剩下的部落居民已經返回到他們的帳篷中去了,只有男性還看得見,成年男子和男孩們盤腿坐在一堆顏色鮮豔的毯子上,寂靜無聲,似乎一個個都很遲鈍。

  但丹尼爾知道女人們也在那裡,戴著面紗,焦急不安,一面從山羊皮帳篷的後面向外窺探著。她們在那裡準備好食物和餐具,等待男人們呼她們前去侍候。

  一隻孤獨的幾鷹在頭頂上盤旋了幾圈後又向北飛去。山羊群躁動不安起來,只是在牧羊人的吼叫下才歸於平靜。

  丹尼爾穿過羊群。畜牲們被迫給闖入者讓出一條道來,待他們通過後又旋即合攏。

  「這一家姓約瑟夫·埃本·烏默,」阿費夫一邊走一邊說,「那個父親叫可哈立德;他兒子叫侯賽因。」

  他把貝都因人的身份證全交給了丹尼爾,然後走上前去,向他們做了簡短介紹。他把丹尼爾稱作長官以讓貝都因人明白來的是個大人物。可哈立德·約瑟夫·埃本·烏默謙卑地鞠了一躬,並伸手按他的兒子,直到那男孩也鞠躬為止。丹尼爾按習俗回禮後,點頭示意了一下阿費夫。他隨即離開,去安排他手下人該做的事。

  丹尼爾一邊看身份證,一邊做筆記,一邊對照著眼前的貝都因人。那男孩十歲,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小,有著一張圓圓的、表情嚴肅的臉,捲曲的頭髮緊貼頭皮。他父親的頭上披著一塊白布,一根山羊皮的帶子系在額頭上將白布固定著,這是阿拉伯民族的傳統打扮。兩人都穿著粗糙的黑色羊毛織成的袍子,沉重而又寬大。他們的雙腳黝黑,涼鞋裡滿是塵土,腳趾甲黃而龜裂。男孩的左腳還缺了一個小指頭。走近即可聞到兩人身上散發出的濃郁的羊奶味及羊肉的檀味。

  「謝謝你們的幫助,」他對老埃本·烏默說道。那傢伙趕忙又鞠了一躬。他很瘦,歲月的流逝壓彎了他的腰,長著稀疏的鬍鬚,身材出奇得矮;他的皮膚乾而粗糙,一隻眼中積滿淡灰色的白內障。他的臉由於牙齒脫落而凹陷;雙手如雞爪般乾癟,上面還有十字狀的疤痕。從證件上看,他現年三十九歲,但給人的感覺幾乎有六十歲。像他們中的許多人一樣,由於營養不良,疾病,近親生殖,以及殘酷的沙漠生活的摧殘,他在還沒充分發育時就給毀掉了。

  據說,一個貝都因人到四十歲就已經老了,基本上成了一個廢物。丹尼爾看著可哈立德,一邊在想,和T·E·勞倫斯筆下充滿貴族氣質的沙漠勇士相比,眼前這傢伙可是天差地別。那個英國人所寫的簡直就是些狗屁東西。高中時,他和他的朋友們讀過《智慧的七根支柱》的希伯來文譯本後,樂不可支,直笑到肚子疼方才罷休。

  男孩注視著地面,然後又指起頭來,看著丹尼爾的眼睛。丹尼爾朝他微微一笑。他的頭卻立刻又茸拉了下去。

  明亮的眼睛,光潔的皮膚,這是一個看起來很聰明的孩子。身材雖矮了一點但大致還在正常範圍之內。與他父親相比,他可要健康多了。無疑,這是十個星期以來在拉馬特之外度夏的結果。社會工作者們對他進行了一場全身心的「清洗」,提供了家教,流動醫療站,免疫注射,營養食品等等。瞧不起城市居民的生活方式,但卻……

  「帶我去看看那洞穴。」他說。

  可哈立德·約瑟夫·埃本·烏默帶著他來到了那座破爛的石灰岩小山的另一面。侯賽因緊跟著父親的腳跟。

  當他們到達洞口時,丹尼爾要他們停下來等著。

  他退了幾步,想看看小山的全貌。整座小山呈現為一種難以形容的噴突狀,四周長著矮樹。古時的洪水數世紀的衝擊蝕低了山的北面,雕刻出了蝸牛殼般的螺旋形。蝸中殼的開口處則像一張繃緊了的弓。丹尼爾的第一印象是洞口太窄,不可能供一個人進入。但當他定近了後,才發現這只是一種主觀上的想法:洞口向內深深地延伸著,平坦的下部供人通過更是綽綽有餘。他輕鬆地擠了進去,又示意那兩個貝都因人跟著他進來。

  洞中很涼,空氣靜止而又凝重,帶著一種康香般奇異的氣息。

  他本以為洞裡面是黑漆漆的一片,走進去之後卻發現裡面居然有光線,他向上看去,發現了光源:

  螺旋的頂點是一條開著的口子。

  陽光以一個傾斜的角度從缺口中照入,可看到光亮中飛舞的塵埃。

  如同一把舉著的火炬,光線很集中、照射在一塊麵包形的岩石中間,那石頭足有兩米長,一米多寬。光亮從那裡向四周減弱,直到完全歸於黑暗。

  岩石的表面被浸蝕了——看上去就像是一把石制的吉他。一片有著女人曲線的話跡,輪廓像一個女人的身體,中間是空的,邊緣由一些紅綠色的線條描繪出,一些線條延伸至了岩石的邊緣,甚至向下流展。尾部如扇形般散開,松垮地向下垂著。

  一個人體祭品的黑色輪廓,在某個祭壇上擺放著。如同進行了蝕刻,那輪廓有浮雕般的立體感。

  他很想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點,但隨即意識到還必須先等法醫來,於是也就只能滿足於站在遠處觀察一番。

  人像的雙腿輕微地分開著,雙手則緊緊靠著軀幹。

  這是血液浸蝕的結果。

  血液變質是很快的。和各種元素接觸會讓它變成灰色、綠色、藍色,使你絲毫見不到血的原色。但丹尼爾見多識廣,因此很清楚那到底是些什麼東西。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貝都因人,心想他們應該也認識到這點了。他們自己屠宰牲畜,衣服上總是沾著血跡,當水缺乏時,他們會數星期不洗衣服。甚至連那孩子可能也清楚。

  可哈立德挪動了一下身體。他的眼神顯得有些不安。

  丹尼爾又把注意力轉回到岩石上。

  輪廓是沒有頭的,從頸部以上一片空白。他於是設想上面有一具屍體無助地在那裡躺著,頭向後傾斜,脖子被割開了。血傾注而出。

  他想他可能看見了什麼東西——一片白色的東西——粘在岩石的上沿,但光線不肯接觸祭壇的那個部位,於是因太黑也不能肯定。

  他掃描了一下洞的其餘部分。洞頂低而彎曲,似乎被故意設計成拱形。在另一面牆上,他也發現了一些可能是血跡的斑點。石祭台的附近有一些足印。在一個角落裡則是一堆混雜的風化士礫,有幹糞球,折斷了的樹枝,碎了的岩石,等等。

  「你怎樣找到這裡的?」他問可哈立德。

  「是我兒子發現的。」

  他又問候賽因:「你是怎樣找到這個洞的?」

  那男孩默不作聲。他父親斜著眼睛看著他的頭,推了推他的脖子,告訴他說話。

  侯賽因嘴裡咕噥著什麼。

  「大聲說出來!」父親命令道。

  「當時……我在放羊。」

  「我明白。」丹尼爾說,「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呢?」

  「一頭小東西跑散了,進了洞裡。」

  「是一頭山羊嗎?」

  「小寶貝,一隻母羊。」侯賽因抬頭看了看父親,「那只頭上長著褐斑的白羊。它老愛亂跑。」

  「你接下來又怎麼做的呢?」丹尼爾問。

  「我緊跟著它。」男孩的下唇有些顫抖,他看起來有點害怕。還只是一個孩子,丹尼爾提醒自己。他微笑著蹲了下來,讓自己和侯賽因的眼睛處於同一條水平線上。

  「你做得很好。你告訴我這些東西表明你很勇敢。」

  男孩垂下了他的頭。他父親抓住他的下頒,兇狠地對他耳語了幾句。

  「我走了進去,」侯賽因說,「我看見了那張桌子。」

  「桌子?」

  「就是那塊岩石,」可哈立德。約瑟夫·埃本·烏默說,「他把它叫作桌子。」

  「很有意思。」丹尼爾告訴那男孩,「它看起來確實像張桌子。你動過洞中的什麼東西嗎?」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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