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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你要我開車去接露安妮和基恩嗎?」

  丹尼爾一拍額頭:「噢,不,我怎麼給忘了。他們什麼時候來?」

  「下午七點,如果航班准點的話。」

  「你有完美的時間觀念,也是最好客的女主人。」

  「他們會愉快的,丹尼爾。到這兒的第一天左右他們很可能累壞了。我已經安排了星期二去老城的教堂和貝瑟勒漢步行參觀。我會替他們訂票去加利利湖遊玩,遊玩的重點是拿撤勒。這就夠他們忙一陣的了。」

  「我真希望我能親自接待他們,就像他們對待我們那樣。」

  「時間足夠了——他們要在這兒呆四個星期呢。另外,如果有什麼人能理解你的苦衷,那只能是他們了,基恩對這種事可見多了。」

  「是啊,」丹尼爾說,「他肯定見過很多了。」

  四點時勞拉又沉沉睡去,丹尼爾則進入了一種半醒半睡的狀態。夢境中的景象隨意地掠進或掠出腦海,令人心煩意亂。六點鐘他起床了,在浴室刷牙洗臉之後,穿上白襯衣、卡其布褲子和膠底旅遊鞋,逼著自己喝了一杯桔子汁和一杯加了奶和糖的速溶咖啡。他把祈禱衣拿到陽臺上,面朝老城的方向做了禱告。七點不到的時候,他已經出門了,腰帶上別著BP機,手裡拿著裝有死去女孩照片的信封。

  與以往的安息日一樣,大樓中的電梯有兩部沒開,剩下的一部在自動運轉,在每層都停一下,這樣,嚴格遵守宗教習慣的住戶可以不必按電鈕也能乘電梯了,因為使電路貫通是對安息日的違背。但是為宗教提供的便利也意味著令人痛苦的緩慢運行。當他看見電梯剛剛抵達一層,他決定去走樓梯,並且跳著走下四層樓的樓梯。

  大廳裡有一個男人,正斜靠在信箱上抽煙。他很年輕,二十二、三歲,體格健壯,皮膚黝黑,黑色的波浪形卷髮,薑黃色的絡腮鬍子修剪得很適當,穿著件帶有「斐樂」商標的馬球襯衫,美國的高檔牛仔褲,嶄新的藍白相間的耐克跑步鞋。左腕上戴著塊價值不菲的手錶,配有金錶帶,脖子上還掛著護身符。是個美國人,丹爾尼想。花花公子那類的人,可能是個有錢的大學生,但他不屬￿這個地方——大樓中的每個人都是教徒,安息日時沒人那樣抽煙。

  年輕人看見他,便在大理石地板上踩滅了煙頭。不體諒別人,丹尼爾想。他正想去用英語問問他是幹什麼的,這個年輕人卻開始朝他走過來、手伸向他、用純正流利的希伯來語說:「沙拉維探長嗎?我是埃維·克漢,是分配到你組裡工作的,我昨晚才收到口信,我想我應該親自過來問一下。」

  老于世故的有錢孩子,丹尼爾想,很生氣自己的直覺居然失靈了。北特拉維夫人,有很多旅行經驗,政治家的兒子,這可以解釋他那一身外國衣服了。他握住他的手,迅速地鬆開,驚訝於自己對這個新雇來的人竟一下產生了那麼多反感。

  「指示是昨天下達的。」他說。

  「是的,我知道。」克漢一本正經地說,並沒有道歉。「我正在搬進一處新公寓去,還沒安電話,塔特·尼查夫·勞孚爾派了一個人來傳話,可他走迷路了。」

  他的微笑充滿了男孩子的魅力。無疑這種魅力對亞什·大衛多夫金髮碧眼的老婆起了作用。與副警務官頗有交情的警官——這樣的富家子弟幹嘛要當警察?

  丹尼爾朝門口走去。

  「我現在已經準備好了。」克漢跟在他後面說。

  「準備好幹什麼了?」

  「我的任務。塔特·尼查夫·勞孚爾告訴我是個重案。」

  「他這麼說的?」

  「性謀殺,切割屍體。沒有動機,沒有嫌疑犯——」

  「你和塔特·尼查夫·勞孚爾經常交換意見嗎?」

  「不,」克漢慌亂說,「他……我父親——」

  「沒關係,」丹尼爾說,然後想起這孩子的父親不久前剛去世,便語氣柔和了些,「很抱歉聽到你父親的事。」

  「你認識他?」克漢驚訝地問。

  「只是久仰大名。」

  「他是個厲害的傢伙,真正幹難活兒的人。」他不帶感情、下意識地說著,仿佛是一首他已經唱誦過千百次的讚美詩。丹尼爾覺得他對這個新雇員的敵意更深了。他推開門,任由它向後甩向克漢,逕自走到陽光下。停車場中停著一輛眼生的車:紅色的寶馬。

  「我的任務呢?探長。」

  「你的任務是準時參加每次會議。」

  「我告訴過你了,我的公寓——」

  「我感興趣的不是藉口,而是結果。」

  克漢的眉頭低了下來。他那冰冷的藍眼睛中現出了怒氣。

  「聽明白了嗎?克漢警官?」

  「是,探長。」話說得無可挑剔,但語氣中有憤怒的跡象。丹尼爾假裝沒覺察到。

  「你將和納哈姆·施姆茨偵探一起工作。明天早上八點給他打電話,去做他讓你做的事。同時,我還想讓你看些案卷。在國家警察總部裡——計算機處的人就要把它們弄好了。」他把手伸進信封裡,抽出一張照片,遞給克漢。「仔細查看每份案卷,看看有沒有符合這張照片的。別只找一模一樣的——也要考慮到她從開立案卷以來可能換了髮型,或者又長大了一些。如果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就挑出來。要做詳細的記錄,如果有疑難,就問個清楚。聽明白了嗎?」

  「是,」克漢看著照片說,「這麼年輕。」

  「觀察很敏銳。」丹尼爾說完,轉身走開了。

  他很快地定完了三公里的路程,沒怎麼理會周圍的環境。他先朝西南方向走,然後沿耶胡達·哈納西大街向西走,從那兒進入卡塔蒙寧。他來到這裡的時候,這個地區已經開始衰敗了。但也能看到某些復興的跡象;不時可以見到一棟新刷了油漆的房子,或是新塗了石灰的樹。在經濟大蕭條之前,政府一直致力於推進它的復興。但總體看來,現在的情況和他初到此地時並沒有多少改進:街道沒有馬路牙子,到處是人們隨手亂丟的垃圾,僅有的一點草坪也都又黃又幹;在逐漸傾頹的煤渣空心磚蓋成的樓房上,陽臺鏽跡斑斑,晾著的衣服在隨風擺動,這些碉堡似的建築物令人回想起1967年以前的日子,那時南耶路撤冷正面臨著約旦人的武裝,阿拉伯人認為是某一個士兵所幹的突然謀殺性狙擊最終變成了一場暴亂。

  狂暴的開槍者,猛烈的槍戰。有個黑色幽默說:安曼的精神病病房都空了,病人們都參加約旦國王侯賽因的軍隊去了。

  1967年邊境線的改變使其他貧困地區發生了一些變化——有卵石鋪成的小巷和畫家們的畫室的也民莫什區,物價飛漲,現在只有外國人能任得起;甚至穆斯拉拉區看上去都有所改觀了——但卡塔蒙甯仍然是當年城市蕭條的活生生的紀念碑。

  他剛當上警察曲時候,他曾開車到這裡巡邏,原來他就知道自己的出身一點也不富有,但親眼看過以後使他很痛苦。為了應付如潮水般從北非大量湧人的猶太移民而匆忙建成的預製樓房,像火車車廂一樣連成一串,無一例外地分割成一百平方米一套的公寓,而且似乎不可救藥地傳染著發黴和朽爛的毛病。為了安全,窗戶都開得很小,但今天這麼做既不必要也讓人壓抑。被車轍壓出棱的街道和空地都變成了垃圾場。公寓裡擠住著惱怒的人們,夏天熱得要死,冬天卻又冷又濕。父親們失業了,成天沉著臉;妻子們成了辱駡毆打的對象;孩子們在街上瘋跑。只要再加上機會,這裡就是犯罪的滋生地。

  小流氓們都恨他。對他們來說,也門人冒犯了他們,這些人窮困之極,長得與眾不同,簡直就是原始人、外來戶。會微笑的傻瓜——你打了他們,他們還會笑。但這些微笑反映出準確無誤的忠誠感和樂觀精神,使也門人能夠比較快地登上了經濟發展的階梯。他們的犯罪率很低,這個事實駁斥了那種把貧窮當作犯罪率高的藉口的觀點。

  而他除了當替罪羊以外,還能怎麼樣呢?他曾無數次地被人叫作黑鬼,被嘲弄,被忽視,被逼著向想要反抗的妓女們要錢。開始的時候簡直像地獄,他忍了過來,漸漸地開始去討好他們中的某些人,於他那份活。但儘管是他要先在那裡工作上一段時間的,他還是很高興這段任務終於結束了。

  現在他又回來了,在安息日裡。這樣的一次來訪實在是個獲勝機率很小的抉擇。

  場面上,到這兒來是有某種合理性的。那個女孩很窮,又是東方人,也許是個妓女。雖然附近的其他地區也成長著這樣的女孩,但八區和九區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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