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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只有一種信念紮根在他腦海裡——真正的科學給人力量——他也要像醫生一樣。

  剛開始他以為醫生離家總是為了工作。後來他才知道真相並不完全如此,但為時已晚。

  醫生夜裡回家時,總是先把黑皮包放在門廳裡,然後直奔廚房,取一個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帶著食物到書房。如果醫生不餓,他會直接到書房去,躺在那只大皮沙發上,解開領帶,邊喝白蘭地邊看醫療雜誌。他可以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上幾個小時,在昏黃的燈光裡投下巨大的陰影。直到深夜,他才會走上樓去睡一會,樓梯發出可怕的聲響。

  醫生也許不知道自己睡覺的本事很大,但是男孩知道。醫生不關房門,他的酣聲從房裡傳出來,像一架沉重機器。男孩從那聲音中感到痛苦,他覺得醫生的身體一定是只裝滿破棉絮的風箱,隨時都可能破裂。

  她的臥室從來不開房門。她每天都把自己鎖在裡面。只有當她嗅到戰爭的氣味時才會從裡面出來。她像一隻黑夜出行的母蜘蛛。

  儘管他被允許進入到她的臥室裡的次數屈指可數,但他卻清晰地記得裡面的場景:冰冷。一座冰宮——這種印象伴隨了他很多年。

  雪白的窗簾;淡青色的地毯;白瓷花瓶;屋頂上接著幾條白色的飄帶,又細又薄好像可以割裂皮膚。這是一個聖殿,冷清、閃亮,讓他窒息,讓他不敢觸摸。

  地板的正中放著一張巨大的白色睡床,雪白的緞面床罩和白紗繩帳。他母親總是赤裸著。裸露的身體在白色床面上如起伏的波浪,她總是手裡輕掂著一隻高腳酒杯,裡面的雞尾酒玲瓏剔透,她輕啜時頸邊形成一道奇異的曲線。這張白色的大床是她最親密的東西。

  她的頭髮長而蓬鬆,淡棕色。她的臉如魔鬼般迷人,像一個病態的公主。肩臂白皙而滑膩,幾個骨節微微凸起,顯得錯落有致。她微翹的乳頭如櫻桃般鮮紅。

  只有那只可惡的貓,可惡的雪球,它可以依偎在她的懷裡,像一個臃腫的大棉球。它總是一邊用頭輕搔著她的胸脯,一邊瞪著兩隻眼睛嘲弄地望著男孩。好像這片本屬￿他的領地已被它佔有。

  來呀,過來,雪球,到媽媽這兒來,我的寶貝。她總是這樣叫它。

  他感到一陣刺痛。當他走近床邊時,刺痛的感覺更加強烈。無法呼吸。她很少這樣對他。雪球、雞尾酒、白緞床被……每當想起這些,他的皮膚就開始戰慄。

  她整天睡在床上,只有夜裡才會離開臥室去和醫生戰鬥。她甩開門定下樓梯,像一陣白緞的旋風。

  他們開戰。他驚醒。舊機器的聲響夾雜著喘息和嚎叫聲不斷傳來。永不停息地喘息。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鎖在一個小抽屜裡,而各種聲響充斥在這個小小的空間之中,不停地灌人他的大腦和神經。又好像自己是在一個密閉的容器之中,而那些聲音就是沸騰的水。

  他從床上下來,顫慄著定出門。沿著樓梯一級一級小心翼翼地向下挪。他赤裸的腳底踩在樓板上,好像感受到了她定過後留下的余溫。十三級臺階。他對這個數字熟悉無比。他總是在腦中默念,然後停在第六級臺階上,坐下來。

  聽。

  舊機器的聲音充滿他的雙耳,他不敢移動分毫。那壓抑不住的從齒間滑出的呻吟聲和嗥叫聲以及骨節的運動聲讓他驚恐萬狀。

  還有講話聲。

  經常是這些相同的言辭,日復一日。讓他迷茫而絕望。

  晚上好,克裡斯蒂娜。

  我晚上不好。你到哪兒去了?

  別這樣,克裡斯蒂娜,我累了。

  你累了?我才累呢。我早就煩透了,你怎麼這樣對我。你晚上到底哪兒去了?

  晚安,克裡斯蒂娜。

  回答我。雜種!你到底去哪兒了?

  我沒有必要一定回答你。

  你必須回答我!

  你在胡思亂想,克裡斯蒂娜。

  別拿我當小孩耍。你到底去哪裡鬼混了?

  小聲點兒。克裡斯蒂娜。

  告訴我,他媽的!

  你怎麼這麼在乎?

  我在乎是因為這裡是我的家。可不是別人能隨便住來住去的旅店。

  你的家?有意思。上次房租是你付的嗎?

  我付出的更多。流氓。我付出了靈魂——我把一切都給了你。

  噢,真的嗎?

  是的,當然,你這個雜種。

  你覺得你到底失去了什麼?

  我的事業,還有我他媽的靈魂。

  你的靈魂?我明白了。

  別這麼看著我,你這個流氓。

  好吧,好吧,誰也不耍誰。趕緊出去、誰也不會再耍誰。

  我付出了所有的東西,他媽的——鮮血、汗水,還有眼淚。

  夠了。克裡斯蒂娜,我累了。

  你累了?!為什麼?和你那個噁心的小姨子又去——

  我累了是因為我整天都在做縫合手術。

  縫合手術?好大的藉口,你這個流氓,雜種,姨子養的。

  你就是我的姨子。記得嗎?你自己承認過的。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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