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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九章 約會

  納哈姆·施姆茨不惹人注目地穿過所羅門·謝拉頓王飯店的大廳,從一群遊客中間擠了過去,走下樓梯,經過日本餐館,走進美國餐館中。淺色的橡木家具、深綠色的家具裝飾布和鏡子般的牆面,塑料封面的菜單,裝著假古董的玻璃盒子。很漂亮。那個女人喜歡美式食品。

  和往常一樣,他來早了,而他也正想等她。但她卻已經到了,正坐在設有鑲鏡面的凹室裡一個火車座中,讀著菜單——雖然她很可能已經記住那些菜了——手邊放著一杯咖啡。

  她看見他,微笑著朝他招招手,很漂亮。

  應該說對她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是很漂亮的了。

  雖然他明知道笑臉是刻意做出來的,他還是喜歡看她。比起為了讓性罪犯程序一案運行而做兩個小時的筆頭工作來,和她見面要愉快得多。

  一位女服務員主動幫他找座位。他告訴她自己要與那位夫人坐在一起,接著就向火車座走來。她過分熱情地問候他,伸出一隻骨骼很好看的手,說他們倆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面了。

  「太久了,」施姆茨說,「肯定有三、四個月了。」從上次聯繫至今有三個月,而從在艾拉特的那個晚上至今已經十個月了。」

  「確實如此。請坐,親愛的。」

  一名金髮碧眼帶美國北方口音的服務員走過來,遞給他一本菜單,聽他點了一杯加檸檬的熱茶後便離開了。

  「你氣色不錯。」施姆茨對她說。這句話雖然沒有說完,倒也是他的本意。她把頭髮染成了接近栗色的深棕色,但不慎保留了幾根灰白的髮絲。她穿著剪裁合體的米黃色亞麻布西裝,領子上的黃玉胸針更襯托出了她的棕色眼醇。她的化妝品使用得很有效果——使她的皺紋柔和了些,而不是試圖去掩蓋它們。

  總而言之,她是第一流的優雅人物。她的身材棒極了,玲瓏有致。他曾聽到過一些關於她的故事:1950年她成了寡婦,開始在海外巡迴演說,從倫敦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然後在紐約呆了很長時間;她在美國股票市場上發了大財;她捲入了艾赫曼大搜捕中;她利用她親生的孩子作為掩護。沒法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胡說八道。現在辛·貝特擁有了她,她終於呆在了離家近的地方,雖然施姆茨還是不知道她的家到底在哪裡。有一次他曾經去查過文件,試圖找到她,想跟蹤她到艾拉特去。可回答總是:沒有她的地址。沒有她的電話號碼。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先生。

  她微笑著,手交疊著放在面前,施姆茨卻在想像她正在承擔的那種職責:在領事館的宴會上啃著魚子醬烤麵包的社交界女總管。安慰公園長椅上的老奶奶,喂她的孩子吃甜食,尿布也要搶佔她錢包裡九毫米寬的空間。富有的女遊客下榻在飯店套間裡,與某位來訪的顯貴所住的套間剛好相鄰,用聽診器貼在牆上聽,聽到古怪的機器旋轉的聲音和「嗡嗡」聲。她不必去做文字工作,也不必對垃圾箱進行監視。

  艾拉特的那一夜應該算是一次僥倖,是執行完任務後放鬆一下緊張的心情吧。

  他環視著餐館。房間對面坐著一群美國大學生,三女兩男,很可能是希伯來大學的。晚上到城裡來吃頓飯,免得去吃食堂的飯菜。九美元一個的漢堡包和可口可樂。

  在遠遠的另一頭坐著一對年輕夫婦和兩個小孩。丈夫留著鬍子,戴眼鏡,看上去像個教授;妻子個子不高,薑黃色的頭髮,是個真正的遊客,兩個孩子都是男孩,一個大約有六歲,另一個還要小一些,他們喝著牛奶,開懷大笑。他偶然聽見幾個談話的片斷,是美國口音的英語。他們都穿著顏色鮮豔的短褲和馬球襯衣。也許他們美國人就是這個樣子的,雖然你永遠無法確切地瞭解他們。

  在其他方面,這個地方可說是死氣沉沉——大多數旅遊者都是篤信宗教的人,在大衛王路吃了安息日的齋飯,因為那裡的裝璜更為傳統一些。

  「沒有太多公事。」他說。

  「吃完飯再說。」女人說。

  服務員端來了他的茶,問他們點好菜了沒有。

  她點了一份小牛排和帶土豆條的炒雞蛋——把這稱為法式炸土豆——又點了咖啡。他中午在科哈維那裡吃的什錦燒肉還沒有消化掉,就只點了一筐蛋捲、冰淇淋和果凍。

  他們吃飯時只談了些輕鬆的話題,她要了蘋果餡餅作為甜食。服務員把碟子收走以後,她把錢包放在桌上,取出一隻粉盒,打開它,照了照粉盒裡的鏡子,撫平幾絲並不亂的髮絲。在她整理自己的時間,施姆茨注意到她的錢包是開著口的,這樣他就看見了裡面的錄音機——是個日本產的微型機,聲控,只有一盒煙那麼大。高科技。她們那種人喜歡這個。

  「我明天要上街購物,親愛的。」她碰了碰他的手說。這個肌膚的接觸喚起了許多回憶,柔軟雪白的皮膚上蓋著黑色的絲綢。

  「你需要些什麼嗎?」

  明知故問,他對她說。

  第十章 失眠夜

  還很小的時候,這個獰笑的男人就開始失眠。

  他一向害怕黑夜。即使最輕微的聲音也可以令他驚醒。本來,一杯熱牛奶和一個童話故事就可以便他安然入睡。但他卻從來沒有得到。相反,他總是被奇怪的像沉重的機器聲音驚醒:他的父母又在彼此撕扯著對方。

  永遠是這樣,可怕極了。他一個人獨自坐在黑暗裡,床板很硬,手指和腳趾冰冷而僵硬。他傾聽著醜陋的聲音不斷傳來,感到自己的嘴裡滿是生橡膠的苦味。

  最開始,他們是在樓上做的——說不走是他們倆的哪一間臥室。碰撞聲和叫喊聲不斷傳來,他總是感到無處藏身。他裹著毯子溜到床下,光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陣陣涼意讓他的手腳更加僵硬。

  他縮在壁櫥的一角,用牙緊咬著右手拇指,左手緊緊抓住冰冷的桌腳。屋裡漆黑一團。

  不敢聽。又無法不聽。

  他們有時也會在樓下進行這種戰鬥。在他五歲之後,他們就固定在圖書室——「醫生」的屋子裡。

  除了她,所有人都叫他父親「醫生」,他也就認為這是父親的名字,也總是叫他「醫生」。每次他這樣叫的時候,周圍的人們總是笑個不停,他覺得自己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就「醫生」、「醫生」叫來叫去。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醫生」並不是父親的名字,但已經改不過口來。

  醫生經常整日都在做手術,晚上就睡在醫院裡不回家。醫生回家的時候,也總是很晚,他已經上床了。第二天他還未起床時,醫生就趕去上班。父子倆很難見面。他開始甚至記不得醫生的臉,他為醫生畫的畫像總是面目扭曲而猙獰。他後來才發覺,這種情況像癌症一樣擴散開來,每個人的臉都在他面前扭曲起來。一切都是那麼無法抗拒。

  好像他的神經也開始扭曲,撕裂。他感到孤獨、恐懼、脆弱。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但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知道自己無法管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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