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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明星餐廳的前門開著,但是因為他來早了,所以他走過飯店,沿著傾斜的街道朝他父親的商店走去。

  本·耶胡達街以前也是深受交通堵塞之害的街,幾年前就不允許汽車通行了,於是它變成了一條步行商業街,一直通向錫安廣場的大鐘。他擠過一群一群的人——手拉著手看櫥窗的情侶們;牽著父母的手的孩子,臉上還有比薩餅和冰煤淋的痕跡;正在休假的士兵;比紮樂學院那種附庸風雅的人在路邊咖啡館遮著陽傘的桌子旁喝著冰鎮咖啡,吃著用紙包著的奶油夾心蛋糕。

  他經過一個羊肉攤,看見顧客們正急切地等著售貨員從一大塊上大下小的香噴噴的羊肉上削下多汁的薄肉片來。不遠處,長髮的街頭藝人們正拙劣地演奏著美國民歌,毫無熱情可言。他們就像稻草人縮在敞開的樂器盒前,目光空洞,盒子裡星星點點地散落著幾枚硬幣。其中一個直發、蒼白而瘦弱的女人帶來了一架有輪的破舊豎式鋼琴,在上面蹩腳地彈著肖邦的曲子,給一群嘲弄她的出租車司機聽。他認出了站在人群後面的一名秘密警官威瑟爾,但沒有和他對視,就走開了。

  他父親窗戶上的標誌寫著「關門」,他從前門中窺視進去,看見後屋有人影晃動。他在玻璃上輕輕敲了幾下,他父親便走上前來,當他看見丹尼爾時,他的臉一下子明亮起來,趕緊把門打開。

  「你好,阿爸。」

  「你好,兒子!進來,進來。」

  老人踮起腳尖,抱住他,吻了他的雙頰。在這一過程中,他的貝雷帽掉了下來,丹尼爾幫他接任,他父親把帽子重又戴到禿頂上,謝了謝他,大笑起來。他倆手挽手走進商店。

  銀焊錫的氣味彌漫在空氣裡。工作椅上放著一枚精緻的金銀細絲工藝胸針。細細的銀絲纏繞在水滴形的淡水珍殊上,每顆珍珠的外面還纏了一圈精緻的金絲飾邊。那絲線細極了,好像不能碰似的,可他父親的雙手卻把它們變成了充滿了力與美的工藝品,天使之發。他的叔叔莫什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告訴過他:你阿爸把天使的頭髮織成了妙不可言的東西。

  他從哪兒得到天使之發的,莫什叔叔。

  從天堂裡。

  還是那雙手。黝黑而堅強,像橄欖木一樣,現在正托著他的下巴。老人又親了他幾下,他的鬍鬚紮得他兒子有點疼。老人的臉上閃過一個微笑,黑色的眼睛閃著調皮的光芒。

  「喝點什麼,丹尼爾?」

  「就請你給我杯水吧,阿爸。我來拿。」

  「坐吧。」他父親用手指把他按住,快步走進後屋,然後拿著一瓶桔子汁和兩隻玻璃杯回來了。他坐在丹尼爾身旁的一個板凳上,倒滿兩隻杯子,背誦一段感恩禱告詞,然後他們兩人才開始喝。他父親小口地啜飲著,丹尼爾則三口喝光了一杯桔汁。

  「勞拉和孩子們好嗎?」

  「他們好極了,你怎麼樣,阿爸?」

  「好得不能再好了。剛剛從幾個呆在大衛王飯店的遊客那裡接到了個好活兒。」他指著那枚胸針;丹尼爾小心翼翼地拿起來,食指撫過精細的棱和螺旋形花紋。精緻而獨特,像指紋一樣……

  「太美了,阿爸。」

  他父親聳聳肩:「從倫敦來的有錢夫婦。他們在飯店的禮品店中看到一枚類似的胸針,問我做這樣一枚要花多少錢,然後馬上就做出了決定。」

  丹尼爾笑著把手放在父親肩上。

  「我敢肯定,他們不僅是因為價格才做出決定的,阿爸。」他父親把視線轉到一邊去,有點尷尬,假裝忙著倒滿丹尼爾的杯子。

  「你吃飯了嗎?冰箱裡還有皮塔餅和土豆沙拉。」

  「謝謝你,不管怎麼說。但我約了人在明星餐廳吃午飯。」

  「公事嗎?」

  「還能有什麼?告訴我,阿爸,近來有沒有人想賣給你一對廉價耳環?」

  「沒有。那幾個美國長毛不時想試一下,但最近沒來。怎麼下?」

  「沒什麼要緊的。」

  他們沉默地喝了一會。他父親先開口說話了。

  「你又要破什麼肮髒的案子了吧,」聲音壓得很近,幾乎成了耳語,「涉及極端暴力行為的。」

  丹尼爾吃驚地望著他。

  「你是怎麼知道的?」

  「並不難。你的臉就像一面鏡子。你進店的時候,似乎背負著沉重的負擔,一臉哀傷。好像烏雲停在了你的額頭上。你那副樣子就像你剛從戰場回到了家裡。」

  丹尼爾剛才為了喝果汁,把胸針放在了那只殘手裡,忽然地覺得他的手指攝緊了它,失去知覺的皮肉隱約感覺到它正壓在脆弱的細絲上。又笨又有破壞性的手。他警覺地鬆開手指,把胸針放在工作臺上。看了看手錶,站起來。

  「我得走了。」

  他父親從板凳上下來,把兒子的手握在自己手裡。

  「如果我使你難過了,對不起,丹尼爾。」

  「不,不,我很好。」

  「不管是什麼案子,我擔保你會查個水落石出的,你是最好的。」

  「謝謝你,阿爸。」

  他們朝門口走過去。丹尼爾推開門,集市的噪音和熱氣湧了進來。「你明天和莫裡·紮多克一起做祈禱嗎?」他問。

  「不,」他父親極倔地說,「我有一個……約會。」

  「在斯莫倫斯金路?」

  「對,對。」

  丹尼爾無法抑制地笑起來。「代我問候莫斯可維茲夫人。」他說。

  他父親誇張地揚起眉毛。

  「她是個好女人,阿爸。」

  「很好的女人。最好的女人。但不適合我——這不是罪過,對吧?」他抬起一隻手,正了正貝雷帽。「現在她已經認定只有贏得了我的胃才能進入我的心——她去上了也門烹飪法的課程。除了她的阿什肯納齊食品以外,每個安息日還有豆子湯。我吃得胃都疼了,因為伯傷害了她的感情。這也是我為什麼沒有告訴她我們並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悲慘地對丹尼爾一笑,「警察幫得了這種事嗎?

  「恐怕幫不了,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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