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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赫斯特望著瓊·露易絲。「我確信我沒明白你是什麼意思。」她說。

  「我也不確定我是什麼意思,」瓊·露易絲說,「只是,每次聽到這樣的討論時,我就毛骨悚然,頭皮發麻。我猜那是因為我從小沒聽慣這些話。」

  赫斯特一下子激動起來:「你是在暗示……」

  「對不起,」瓊·露易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鄭重請求你的諒解。」

  「瓊·露易絲,我講那些話時,我不是指我們。」

  「那麼,你是在說誰呢?」

  「我是在說——你知道,那些敗類。那些包養黑女人的男人之類的傢伙。」

  瓊·露易絲微微一笑。「那可奇怪了。一百年前,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找黑皮膚的女人,現在是敗類找她們。」

  「那時她們是歸他們所有,傻瓜。不是一回事,那些敗類正是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尋求的目標。他們想讓黑鬼與那個階層通婚,並持續下去,直至整個社會模式蕩然無存為止。」

  社會模式。雙喜環的被子。卡波妮本不可能恨我們,阿迪克斯不會相信這種論調。抱歉,那是不可能的。從昨天開始,我感覺自己像被塞進了一個深淵之底,很深,很深……

  「對了,紐約怎麼樣?」

  紐約。紐約?我可以告訴你紐約怎麼樣。紐約樣樣精通。人們去猶太人青年會、英語國家和地區聯盟、卡耐基音樂廳、社會研究新學院找問題的答案。這座城市活在標語、主義和快速肯定的回答中。就在此刻,紐約正對我說:你,瓊·露易絲·芬奇,現在的反應,依你的本性,與我們的原則不符,因此你等於是不存在。這個國家最優秀的頭腦曾告訴我們,你是誰。你不可能從中掙脫,我們也不會因此歸咎於你,但我們鄭重要求你,在為人處世上謹遵那些有識之士曾給你立下的行為準則,別想另有所圖。

  她答道:請相信我,我家的情況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我只能這麼說——我學到的一切崇高的人性都是在這兒學到的。從你們那兒,我學到的無非是如何具有懷疑精神。在與你們為伍以前,我不知道什麼是恨,而我看見你們每天都生活在仇恨中。他們甚至必須通過立法來阻止你們仇恨。我鄙視你們不加思索的回答、你們貼在地鐵裡的標語,而我最鄙視的是你們不懂禮數:你們這輩子都學不會了。

  那個對地松鼠都溫文有禮的男人曾坐在法庭上支持卑鄙小人的事業。許多次,她看見他在食品雜貨店,依序排在黑人後面,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看到弗雷德先生朝他揚揚眉毛,她的父親搖搖頭,作為對他的回答。他是天生不插隊的那類人;他守規矩。

  瞧,大姐,我們瞭解事實:你生命的前二十一年是在這片濫用私刑的土地上度過的,這個縣三分之二的人口是務農黑人。所以別裝了。

  你們不願相信我,可我要告訴你們:從我出生以來,在今天以前,我從未聽我的家人說過「黑鬼」一詞;我從未學過思考問題時把他們當作黑鬼。從小到大,我的生活中一直都有黑人,他們是卡波妮、垃圾清潔工澤布、園丁湯姆,以及叫其他名字的什麼人。我的周圍有好幾百個黑人,他們下地幹活,給棉花除草,鋪築道路,鋸木料,用來建造我們的房子。他們貧窮,他們身染疾病,肮髒污穢,有的人懶惰怠工,但生平從未有人告訴我,我應該瞧不起他們,應該害怕他們,應該對他們粗魯無禮,或認為我可以虐待他們而免受懲罰。他們從未作為一個民族走進我的世界,我也不曾走進他們的世界:去打獵時,我不會擅自闖入黑人的地界,並非因為那是黑人的地界,而是因為我不該擅入任何人的地界。在我所受的教誨裡,絕不可占任何比我不幸之人的便宜,無論他是在頭腦、財富還是社會地位上不如我。這一原則不只適用于黑人,而是適用於所有人。我從中領悟到,違背這些道義便是可鄙的。我在這樣的薰陶下長大,撫養我的是一位黑人婦女和一位白人男士。

  你想必有過親身經歷。一個人對你說:「這是事實。」你對此深信不疑,而後你發現他說的不是事實,你會感到失望,你確保自己不會再受他的矇騙。

  但一個光明磊落的人——你一直對他身體力行的事深信不疑——當他辜負你的期望時,他不僅讓你感覺警惕,還讓你一無所有。我想這就是我為什麼險些瘋掉的原因……

  「紐約?永遠是那副樣子。」瓊·露易絲轉向問她話的那個人,一位戴著小帽子的年輕女士,五官嬌小,牙齒又小又尖。是克勞丁·麥克道爾。

  「弗萊徹和我去年春天去了那兒,我們每天都努力想和你取得聯繫。」

  我敢肯定你們確實努力了。「你們玩得開心嗎?別,先別告訴我,讓我來告訴你:你們度過了一段極其愉快的時光,但你們無法想像在那兒生活。」

  克勞丁露出她小老鼠般的牙齒。「一語中的!你怎麼猜到的?」

  「我能通靈。你們去市中心玩了嗎?」

  「主呀,去啦。我們去了拉丁區、科帕卡瓦納夜總會,還看了音樂劇《睡衣仙舞》。那是我們有史以來第一次看現場演出,可我們覺得很失望。音樂劇都是那樣嗎?」

  「大部分是。你們去了那個樓頂嗎?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沒,但我們把無線電城逛了個遍。你知道,人們可以住在那裡面。我們在無線電城音樂廳看了一場舞臺表演,噢,瓊·露易絲,舞臺上出現了一匹馬。」

  瓊·露易絲說她不驚訝。

  「弗萊徹和我無疑很高興回到家。我不明白你在那兒怎麼住得下去。弗萊徹在那兒兩周花的錢比我們在這裡六個月花的還多。弗萊徹說,他無法理解人們到底為什麼要住在那地方,他們本可以用少得多的錢在這裡買一棟帶庭院的房子。」

  我可以向你解釋。在紐約,你可以做自己的主。你可以伸出手,在甜蜜的獨處中擁抱整個曼哈頓,或者你想要墮落沉淪的話,也可以。

  「嗯,」瓊·露易絲說,「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適應。我恨那地方恨了兩年。它日日令我惶恐,直至有一天早晨,有人在公交車上推我,我回敬了那人。我推了那人之後意識到,我已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推來推去,他們就是這樣。那兒的人一點教養都沒有。」克勞丁說。

  「他們有教養,克勞丁,只是和我們講的不一樣。在公交車上推我的那個人料到我會推回去,那是理所應當的。那只是嬉鬧而已。你找不到比紐約人更好的人了。」

  克勞丁噘起嘴唇。「好吧,我反正不想和滿大街的意大利人與波多黎各人混在一起。有一天,在一家雜貨店,我環顧四周,有個黑人婦女就在我旁邊吃飯,就緊挨著我。當然,我知道她可以這麼做,但那真的令我心頭一驚。」

  「她傷著你了嗎?」

  「想來沒有。我急速起身走了。」

  「你知道,」瓊·露易絲溫和地說,「他們在那兒滿大街溜達,無拘無束,各色人等。」

  克勞丁聳起肩膀。「我不明白你和他們混在一起怎麼住得下去。」

  「你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你和他們一起工作,坐在他們旁邊,一起吃飯,和他們一起乘公交車,你察覺不到他們,除非你特別留意。在公交車上,我要到起身下車時才會發現,一直坐在我旁邊的是個魁梧肥碩的黑人男子。你根本不會去注意這些。」

  「喲,我可絕對注意到了。你一定是瞎了還是怎麼了。」

  瞎了,說得對。我從未睜開我的眼睛。我從未想過看穿人的心,我看到的只是他們的表面。像石頭一樣瞎……斯通先生。斯通先生昨日在教會設立了守望者。他該給我安排一位守望者。我需要有位守望者為我四處領路,每一個小時,准點公佈他看到的東西;我需要有位守望者告訴我,這是一個人嘴上講的話,但他真正要表達的意思是這個,從中間畫一條分界線,指出,這兒是這種正義,那兒是那種正義,使我明白其中的區別;我需要有位守望者,走上前向他們宣告,花整整二十六年跟人開一個玩笑,那未免也太久了,不管這個玩笑有多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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