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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11

  直到秋天,我才完成了漢娜的委託。那位女兒住在紐約,我參加了在波士頓舉行的一個會議,利用這個機會把錢給她帶去,一張銀行存款的支票加上茶罐裡的零錢。我給她寫過信,自我介紹是法學史家並提到了那次法庭審判,說如果能和她談談我將木勝感激。她邀請我一起去喝茶。

  我從波士頓乘火車去紐約。森林五光十色,有棕色、黃色、橘黃色、紅棕色、棕紅色,還有槭樹光芒四射的紅色。這使我想起了漢娜那間小屋裡的秋天的圖片。當車輪的轉動和車廂的搖晃使我疲倦時,我夢見了漢娜和我坐在一間房子裡,房子坐落在五光十色的、秋天的山丘上,我們的火車正穿過那座山丘。漢娜比我認識她時要老,比我再次見到她時要年輕,比我年紀大,比從前漂亮,正處在動作沉著穩重、身體仍很健壯的年齡段。我看見她從汽車裡走出來,把購物袋抱在懷裡,看見她穿過花園向房子這邊走過來,看見她放下購物袋,朝我前面的樓梯走上來。我對漢娜的思念是如此地強烈,以至於這思念令我傷心痛苦。我盡力抗拒這種思念,抵制這種思念,這思念對漢娜和對我,對我們實際的年齡,對我們生活的環境完全不現實。不會講英語的漢娜怎麼能生活在美國呢?而且漢娜也不會開車。

  我從夢中醒來,再次明白漢娜已經死了。我也知道那與她緊密相關的思念並不是對她的思念,那是一種對回家的嚮往。

  那位女兒住在紐約一條離中央公園不遠的小街道裡,街道兩旁環繞著一排排用深色沙石建造的老房子,通向一樓的臺階也用同樣深色的沙石建成。這給人一種嚴格的感覺,房子挨著房子,房屋正面差不多都一個樣,臺階挨著臺階,街道旁的樹木也是不久前栽的,之間的距離都一樣,很有規律,稀少的樹枝上掛著稀稀落落的黃樹葉。

  那位女兒把茶桌擺在一扇大窗戶前,從這裡可以看到外面的四方形小花園,花園裡有的地方鬱鬱蔥蔥,有的地方五顏六色,有的地方堆放著家用破爛。她給我斟上茶水,加上糖攪拌之後,馬上就把問候我時所用的英語變成了德語。「是什麼風把您吹到我這來了?」她不冷不熱地問我。她的語氣聽上去非常地務實,她的一切看上去都務實,她的態度,她的手勢和她的服飾。她的臉很特別,看不出有多大年紀。所有繃著的臉看上去就像她的臉那樣。但是,也許是由於她早年的痛苦經歷使其如此僵硬。我盡力回想她在法庭審理期間的面部表情,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述說了漢娜的死和她的委託。

  「為什麼是我?」

  「我猜想因為您是惟一的倖存者。」

  「我該把它用在哪裡?」

  「您認為有意義的事情。」

  「以此給予史密芝女士寬恕嗎?」

  起初,我想反駁,因為漢娜要達到的目的實際上遠不止這些。多年的監禁生活不應該僅僅是一種贖罪。漢娜想要賦予贖罪本身一種意義,而且,漢娜想通過這種方式使它的意義得到承認。我把這層意思說給了她。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她是否想拒絕我的解釋,還是拒絕承認漢娜。

  「不饒恕她您就不能承認她嗎?」

  她笑了。「您喜歡她,對嗎?你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遲疑了一會兒。「我是她的朗讀者。這從我十五歲時就開始了,在她坐牢時也沒有斷。」「您怎麼…·」

  「我給她寄錄音帶。史密芝女士幾乎一生都是個文盲,她在監獄裡才開始學習讀寫。」

  「您為什麼要做這些呢?」

  「我十五歲的時候,我們就有過那種關係。」

  「您是說,你們一起睡過覺嗎?」

  「是的。」

  「一個多麼殘忍的女人。您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就和她……您能承受得了嗎?不,您自己說的,當她坐牢後,您又重新開始為她朗讀。您曾經結過婚嗎?」

  我點點頭。

  「那麼您的婚姻很短暫和不幸。您沒有再結婚,您的孩子——如果您有孩子的話,在寄宿學校。」

  「這種情況多的是,這與史密芝無關。」

  「在您與她最近這些年的接觸中,您是否有過這種感覺,就是說,她清楚她給您所帶來的是什麼嗎?」

  我聳聳肩。「無論如何她清楚地在集中營和在北遷的路途中給其他人帶來了什麼樣的損失。她不僅僅是這樣對我說的,而且,在監獄的最後幾年裡她還努力地去研究它。」我講述了女監獄長對我講述過的情況。

  她站了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著大步:「那麼涉及到多少錢呢?」

  我走到了我放包的衣帽架前,拿出支票和茶葉罐,走回來對她說:「都在這裡。『』

  她看了看支票,然後把它放在了桌子上,又把茶葉罐打開倒空了,然後又關上。她把茶葉罐捧在手裡,目光死死地盯著它說:「當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我有個茶葉罐,用來裝我的寶貝,不是這樣的,儘管當時也已經有這樣的了。它上面有用西裡爾字母書寫的文字,蓋不是往裡壓的那種,而是扣在上面的。我把它帶到了集中營,有一天它被人偷走了。」

  「裡面有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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