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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您知道她是文盲,對嗎?您是從哪兒知道的?」

  我聳聳肩,看不出漢娜和我的故事與她有什麼關係。我眼裡含著淚水,喉頭哽咽著,我害怕自己因此無法說話,我不想在她面前哭泣。

  她看出了我所處的狀態。「跟我來,我給您看一下史密芝女士的單人間。」她走在前面,不時地轉過身來向我報告或解釋一些事情。她告訴我哪裡曾遭受過恐怖分子的襲擊,哪裡是漢娜曾工作過的縫紉室,哪裡是漢娜曾靜坐過的地方——直到削減圖書館資金的決定得到糾正為止,哪裡可通向圖書館。在一個單人間的門前,她停了下來說:「史密芝女士沒有整理她的東西,您所看到的樣子就是她在此生活時的樣子。」

  床、衣櫃、桌子和椅子,桌子上面的牆上有一個書架,在門後的角落裡是洗漱池和廁所,代替一扇窗戶的是玻璃磚。桌子上什麼東西都沒有,書架上擺著書、一個鬧鐘、一個布熊、兩個杯子、速溶咖啡、茶葉罐,還有錄音機,在下面兩層架子上擺放著我給她錄製的錄音帶。

  「這不是全部,」女監獄長追蹤著我的目光說,「史密芝女士總是把一些錄音帶借給救援機構裡的盲人刑事犯。」

  我走近書架,普裡莫·萊維、埃利·維厄琴爾、塔多西·波洛夫斯基、讓·艾默裡,除魯道夫·赫斯的自傳劄記外,還有受害者文學、漢納·阿倫特關於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的報道和關於集中營的科學文學。

  「漢娜讀過這些嗎?」

  「不管怎麼樣,她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訂這些書的。好多年以前,我就不得不為她弄一本關於集中營的一般書目,一年或兩年以前她又請求我給她提供關於集中營裡的女人、女囚犯和女看守這方面書的書名。我給現代史所寫過信,並收到了相應的特別書目。自從史密蘭女士學會認字之後,她馬上就開始讀有關集中營的書籍。」

  床頭掛了許多小圖片和紙條。我跪到了床上去讀,它們或是一段文章的摘錄,或是一首詩,或是一則短訊,或是漢娜抄錄的食譜,或者從報紙雜誌上剪裁下來的小圖片。「春天讓它藍色的飄帶在空中再次飄揚」,「雲影在田野上掠過」。所有的詩歌都充滿了對大自然的喜愛和嚮往,小圖片上展現的是春意盎然的森林、萬紫千紅的草坪、秋天的落葉、一棵樹。溪水旁的草地、一棵墜滿了熟透果實的紅櫻桃樹、一棵秋天的淺黃和桔黃的閃閃發光的栗子樹。有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照片,上面有一位老先生和一位穿著深色西裝的年輕人在握手。我認出了那位給老先生鞠躬的年輕人就是我,那時我剛剛中學畢業,那是我在畢業典禮上接受校長授予的一個獎品,那是漢娜離開那座城市很久之後的事情了。她一個目不識丁的人當時就預訂了那份登有那張照片的地方報紙了嗎?無論如何為了進一步獲悉並獲得那張照片,她一定費了不少周折。在法庭審理期間,她就有那張照片了嗎?她把它帶在身邊了嗎?我的喉嚨又哽咽了。

  「她是跟您學會了認字。她從圖書館借來您為她在錄音帶上朗讀的書,然後逐字逐句地與她所聽到的進行對照。那台錄音機因不能長久地承受一會兒往前轉,一會兒往後倒帶,一會兒暫停,一會兒放音,所以總是壞,總要修理。因為修理需要審批,所以,我最終明白了史密芝所做的事情。她最初不願意說,但是,當她也開始寫並向我申請筆和紙時,她再也不能掩飾了。她學會了讀寫,她簡直為此而自豪,她要與人分享她的喜悅。」

  當她講這些時,我仍舊跪在那兒,目光始終注視著那些圖片和小字條,盡力把眼淚咽了下去。當我轉過身來坐在床上時,她說:「她是多麼希望您給她寫信。她從您那兒只是收到郵包,每當郵件被分完了的時候,她都問:『沒有我的信?』她是指信而不是指裝有錄音帶的郵包。您為什麼從不給她寫信呢?」

  我又沉默不語了。我已無法說話,只能結結巴巴,只想哭。

  她走到書架前,拿下一個茶罐坐在我身邊,從她的化妝包裡掏出一張疊好的紙說:「她給我留下一封信,類似一份遺囑。我把涉及到您的地方念給您聽。」她打開了那張紙讀到:「在那個紫色的菜罐裡還有錢,把它交給米夏爾·白格;他應該把這些錢還有存在銀行裡的七千馬克交給那位在教堂大火中和她母親一起倖存下來的女兒。她該決定怎樣使用這筆錢。還有,請您轉告他,我向他問好。」

  她沒有給我留下任何信息。她想讓我傷心嗎?他要懲罰我嗎?或者她的身心太疲憊不堪了,以至於她只能寫下所有有必要做的事情?「她這些年來過得怎麼樣?」我需要等一會兒,直到我能繼續說話,「她最後的日子怎樣?」

  「許多年來,她在這兒的生活與修道院裡的生活相差無幾,就好像她是心甘情願地隱退到這裡,就好像她是心甘情願地服從這裡的規章制度,就好像這相當單調無聊的工作對她來說是一種反思。她總與其他女囚保持一定距離,她在她們中間享有很高威望。此外,她還是個權威,別人有問題時都要去向她討主意和辦法,爭吵的雙方都願意聽她的裁決。可是,幾年前,她放棄了一切。在這之前,她一直注意保持體型,相對她強壯的身體來說仍舊很苗條,而且她乾淨得有點過分。後來,她開始暴飲暴食,很少洗澡。她變得臃腫起來,聞上去有種味道,但是,她看上去並非不幸福或者不滿足。事實上,好像隱退到修道院的生活對她來說已經不夠了,好像修道院本身的生活還太成群結隊,還太多嘴多舌,好像她必須進一步隱退到修道院中一間孤獨的小房間裡去。在那裡,沒有人再會看到她,在那裡,外貌、服裝和體味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了。不,說她自暴自棄是不妥的,她重新確定了她的地位,而且採取的是只作用於自己,不施及他人的方式。」

  「那麼她最後的日子呢?」

  「她還是老樣子。」

  「我可以看看她嗎?」

  她點點頭,卻仍!日坐著,「在經歷了多年孤獨生活後,世界就變得如此讓人難以忍受嗎?一個人寧願自殺也不願意從修道院,從隱居處再一次回到現實世界中去嗎?」她轉過臉來對我說:「史密芝沒有寫她為什麼要自殺。您又不說你倆之間的往事,不說是什麼導致史密芝女士在您要來接她出獄的那天黎明時分自殺了。」她把那張紙疊在一起裝好,站了起來,把裙子弄平整。『「她的死對我是個打擊,您知道,眼下我很生氣,生史密芝女士的氣,生您的氣。但是,我們還是走吧。」

  她還是走在前面,這一次,一言不發。漢娜躺在病房裡的一間小屋子裡。我們剛好能在牆和擔架之間站下腳。女監獄長把那塊布揭開了。

  漢娜的頭上綁著一塊布,為了使下額在進入僵硬狀態後仍能被抬起來。她的面部表情既不特別寧靜,也不特別痛苦。它看上去就是僵硬的死人。當我久久地望著她時,那張死亡的面孔變活了,變成了它年輕時的樣子。我在想,這種感覺在老夫老妻之間才會產生。對她來說,老頭子仍舊保持了年輕時的樣子,而對他來說,美麗嫵媚的年輕妻子變老了。為什麼在一周之前我沒有看出這些呢?

  我一定不要哭出來。過了一會兒,當女監獄長審視地望著我時,我點點頭,她又把那塊布蓋在了漢娜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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