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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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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長想知道向漢娜發問的那位辯護律師是否還有問題要問被告。他想知道漢娜的律師是否還有問題要問。應該問她,我在想,問她選擇了體弱、溫柔的姑娘是否是因為她們反正承受不了建築工作,是否是因為她們總歸要被送往奧斯威辛,是否是因為她想使她們最後幾個月的日子過得好受一點。說呀,漢娜!說你是想使她們最後的日子過得好一點。說這就是你挑選體弱、溫柔姑娘們的原因,說不存在其他原因,也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但是,辯護律師沒有問漢娜,漢娜自己也什麼都沒有說。 8 那位女兒寫的關於她在集中營生活的那本書的德文版,在法庭審判結束後才出版。雖然在法庭審理期間已經有草稿,但是,只有與此案有關的人才能得到。我只好讀英文版的,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件非同尋常和頗為吃力的事情。運用一門尚未完全掌握的外語,總會讓人產生一種特有的若即若離、似是而非的感覺。儘管人們特別仔細認真地讀過那本書,但仍舊沒把它變為自己的東西。就像對書寫它的這門外語一樣,人們對它的內容也感到陌生。 多年以後,我又重讀了那本書,並且發現,這種距離感是書本身造成的。它沒能讓你從中辨認出任何人,也不使任何人讓你同情,包括那母女倆以及和她們一起在不同的集中營裡呆過,最後在奧斯威辛和克拉科夫遭受了共同命運的那些人。無論是集中營元老、女看守,還是警衛,他們的形象都不鮮明,以致人們無法褒貶他們的行為。書中充斥著我在前面已經描述過的那種麻木不仁。然而,在這種麻木不仁中,那位女兒並沒有失去記錄和分析事實的能力。她沒有垮下來,她的自憐和由此產生的自覺意識沒有使她垮下來。她活下來了,集中營裡的那幾年,她不但熬過來了,而且還用文學形式又把它再現了出來。她冷靜客觀地描述一切,描寫她自己v她的青春期和她的早熟,如果必要的話還有她的機智。 書中既沒有出現漢娜的名字,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人聯想到或辨認出她。有時候,我認為書中的某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看守就是漢娜:執行任務時認真到喪盡天良的地步,但是,我又不能肯定。如果我仔細地對照一下其他被告的話,那個女看守又只能是漢娜。但是書中還有其他女看守。在一所集中營裡,那位女兒領教了一位被稱做「牡馬」的女看守的厲害,她年輕漂亮,俗盡職守,殘酷無情,放蕩不羈,正是這些令作者回憶起了這個集中營裡這一位女看守。其他人也做過這種比喻嗎?漢娜知道這些嗎?當我把她比喻為一匹馬時,她是不是回想起了這些,因而觸及了她的要害? 克拉科夫集中營是那母女倆去奧斯威辛的最後一站。相比之下,到那裡算是改善。那兒的活雖然繁重,但是生活容易些,伙食好些,而且六個人睡在一個房間總也比上百號人睡在一間臨時搭建的木板房裡要好。房裡也暖和一些,女犯們可以從工廠回集中營的路上撿一些木材帶回來。人們恐怕被挑選出來,但是這種恐懼感也不像在奧斯威辛那樣嚴重。每個月有六十名女犯要被送回去,這六十名是從大約一千二百名中被挑選出來的。這樣一來,人們只需擁有一般體力就有希望繼續活二十個月,而且,人們甚至可以希望其體力超過一般水平。此外,人們也可以期望這場戰爭在不到二十個月的時間裡就會結束。 隨著集中營的被解散和囚犯的西遷,悲慘再次降臨。當時正值隆冬時節,冰天雪地。女囚們身上穿的衣服在工廠裡已是薄不可耐,在集中營裡尚能讓人承受,但是在冰天雪地裡就不足以抵寒了。她們的鞋子就更慘了,它們通常是用破布或報紙做的,這樣的鞋在站立和慢走時還能不散架子,但是在冰天雪地裡進行長途跋涉就不可能不散架子了。那些女人不僅僅要長途跋涉,她們常被驅趕著小跑。「向死亡進軍?」那位女兒在書中這樣問道並回答道,「不,是趕死,是向死亡飛奔!」許多人在路上就垮掉了,又有許多人在糧倉裡,或者在一面牆下過夜後就再也爬不起來了。一個星期之後,這些婦女中幾乎一半都死掉了。 教堂要比那些女囚此前的棲身之處——糧倉或牆下要好多了。在這之前,當她們經過被遺棄的庭院並在那過夜時,警衛隊和女看守們就分別佔據能住人的房間。但在這裡,一個正在被遺棄的村莊,看守們住進了教士住宅,而讓女囚們住進了一個比糧倉和牆角好得多的教堂裡。她們這樣做了。在村子裡她們甚至還得到了熱湯喝,好像結束這種痛苦不堪的生活變得有希望了。這些婦女就這樣入睡了。隨後不久炸彈就落了下來。教堂的塔尖在燃燒時,在教堂裡面只能聽得見燃燒聲卻看不見火焰。塔尖坍塌並砸到屋架後,又過了幾分鐘才看得見火光,隨後火焰也一點一點地躥了進來,點燃了衣服。燃燒著的房梁掉下來點燃了座椅和佈道壇。屋架很快塌人大堂,一切都熊熊燃燒了起來。 那位女兒認為,如果那些女人馬上齊心協力地砸開其中的一扇門的話,她們還是可以得救的。但是當她們明白過來,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將要發生,以及沒人給她們開門時,為時已晚。當擊中教堂的炸彈把她們驚醒時,正值漆黑的夜晚,有好一會兒工夫,她們只聽得見塔頂上的一種令人奇怪和驚恐雜音。為了能更好地聽清楚、弄明白那雜音是怎麼一回事,她們都屏住了呼吸。那是火焰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火光時而在窗後閃爍,那是投在她們頭頂上的炸彈,那意味著大火由塔頂蔓延到了房頂,女人們直到屋架上的火焰明顯地看得見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些。她們一旦意識到了這些,就開始大喊大叫,她們驚慌失措呼喊救命,向大門沖去,一邊叫喊,一邊拼命地搖撼和捶打著大門。 當燃燒的房頂轟轟隆隆地塌到教堂裡面時,教堂裡面的牆皮脫落下來使火勢更旺,就像一座壁爐一樣。大多數女人並不是窒息而死,而是被熊熊燃燒的大火給活活燒死的。最後,大火甚至燒透、燒紅了教堂的鐵皮大門,不過那是幾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那母女倆能活下來,完全是僥倖。當那些女人陷入驚慌失措時,她們也在其中。由於實在無法忍受,她們逃到了教堂的廊臺上。儘管她們在那兒離火焰更近,但是這無所謂,她們只想單獨呆著,遠離那些吱哇亂叫的、擠來又擠去的、渾身上下著火的女人。廊臺上很狹窄,狹窄到燃燒著的房頂都沒有觸及到它。母女倆緊緊地挨在一起,站在牆邊,看著。聽著那大火的肆意燃燒。就是第二天她們都不敢走下臺階來,不敢走出去。夜幕降臨後,在黑暗中又擔心害怕摸不到臺階,找不到路。在第三天的黎明時分,當她們從教堂裡走出來時,遇到了幾位村民。村民們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凝視著她們而說不出話來。他們給了她們衣物和食物,然後讓她們逃走了。 9 「您為什麼不把門打開?」 審判長一個接一個地向每個被告都提出同樣的問題,每個被告都給予了同樣的回答:她們無法打開。為什麼?有的說,當炸彈擊中教士住宅時,她受傷了。有的說,她被轟炸嚇得呆若木雞。有的說,在轟炸之後,她要照料受傷的警衛隊員和其他受傷的女看守,她把她們從廢墟中救出來,為她們包紮,護理她們。有的說,她沒有想到教堂,她不在教堂附近,沒有看到教堂著火,也沒聽見從教堂裡傳來的呼救聲。 審判長一個接一個地警告她們:報告讀上去可全不是這麼回事。這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一種謹慎表達方式。如果說從納粹黨衛隊的檔案裡發現的報告所記載的是另外一回事;那就錯了。但報告讀上去的確是另一番情形。報告裡指名道姓地提到誰在教土住宅裡被炸死了,誰受了傷,誰把傷員用貨車送到了一家野戰醫院,還有誰乘坐軍用吉普車陪送。報告提到,女看守們被留了下來,目的是讓她們等候大火燒盡,防止火勢蔓延和阻止囚犯們趁火逃跑。報告中也提到了囚犯們的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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