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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一時,大廳裡鴉雀無聲。被告人向審判長提問題不合乎德國的刑事審判程序。但是,現在問題被提出來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在等著審判長的回答。他必須回答,不能避開問題或者做非難性的評論或者用反問的方式拒絕回答。每個人都清楚,他自己也明白,我也明白了他做出惱怒的表情的詭計。惱怒的表情給他戴上了一副假面具,在這副假面具的背後,他為自己回答問題贏得了一點時間,但是沒有太多的時間,他拖延的時間越長,人們的期待就越大,氣氛就越緊張,而他的回答就必須越好。

  「有些事情人們根本就不該做,如果不去做不會要命的話,人們就必須回避。」

  假如他說漢娜或者他自己如何做,也許就足夠了。只談論人們必須做什麼,不允許做什麼和人們做什麼要付出什麼代價,這與漢娜提出的問題的嚴肅性不相符。她想知道的是處在她當時的情況下,她應該怎樣做,而不是有什麼事情人們不可以做。審判長的回答顯得無可奈何,毫無分量。在座的人都有同感。大家都很失望地深深地呼了口氣,驚奇地望著在某種程度上贏得了這場舌戰的漢娜。但是,漢娜本人仍在沉思。

  「那麼,我要是……沒有……如果我不能在西門子公司報名呢?」

  那不是向法官提出的問題。她在自言自語,她在猶豫不定地自問,因為她還沒有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她在懷疑這個問題的正確性,在尋找它的答案。

  7

  漢娜有時固執己見地進行抗議,這使審判長大為惱火。同樣,她有時心甘情願地認錯,這也氣壞了其他被告。這無論是對她自己的辯護還是對她們的辯護都十分不利。

  證明材料本來對被告有利。那倖存下來的母女和她們寫的書是第一項主要指控的推一證明材料。一個好的辯護律師,應該能夠在不抨擊母女證詞的情況下就能夠令人信服地駁回對那幾位被告參與挑選囚犯的指控。就這一點而言,證詞不精確,也不可能精確,因為畢竟還有一名指揮官、一個警衛隊和其他的女看守,以及一項層層下達的命令和任務,這樣,這些囚犯在這個等級制中就只是一個組成部分,他們也只能看清楚與這相關的部分。類似的情形在第二項指控中也存在:那母女倆被關押在教堂裡,不能就外面所發生的事情做證。雖然被告不能找任何藉口,說她們當時不在現場,因為當時在那座村子裡生活過的那些證人與被告交談過,現在還記得她們,但是,這些證人必須要注意防止引火燒身,否則,人們會說,本來他們是可以把那些囚犯救出來的。如果僅僅是那幾位被告在場的話,難道村民們就制服不了幾個女人而自己把教堂的門打開嗎?為了減輕那幾位被告和作為證人的他們自己的負擔,他們難道不必須站到被告這一邊來嗎?他們不會說當時他們都處在警衛隊的暴力或命令之下嗎?不會說因為警衛隊確實沒有逃跑,或者至少像那幾位被告估計的那樣,他們為了搶救一座野戰醫院的傷員只是離開了很短的時間,不久就又回來了嗎?

  當其他被告的辯護律師意識到像這樣的策略由於漢娜心甘情願地認錯而落空時,他們又換了一個策略。他們想利用漢娜認錯的主動性,把責任都推到她身上,以此減輕其他被告的罪行。辯護律師們很專業地不動聲色地這樣做著,其他被告以憤怒的譴責為其助威。

  「您說過,您知道您是送囚犯去死,這只是說您自己,是嗎?您的同事們知道什麼,您不可能知道。您也許能猜測,但是卻不能最終斷定,不對嗎?」

  問漢娜的是另外一位被告的辯護律師。

  「但是,我們大家都知道……」

  「『我們』,『我們大家』,這樣說比說『我』或說『我自己』要容易得多,不對嗎?您,僅您一人,在集中營裡有被您保護起來的人,每次都是位年輕的姑娘,每過一段時間就換一位,有這麼回事吧?」

  漢娜猶豫不決地說:「我相信,我不是淮一的一個…,

  「你這個卑鄙下流說謊話的傢伙!你的心肝寶貝,那是你的,你一個人的!」另一位被一個油嘴滑舌。尖酸刻毒的悍婦,用一種慢得像母雞打咯咯的口吻說道。她顯然很惱怒。

  「可能是這樣的吧,您說『知道』的地方僅僅是您的猜想,而『猜想』的地方是您的捏造吧?」』那位辯護律師搖著頭,好像對得到她的肯定的回答比較擔心。「所有在您保護之下的人,當她們令您感到厭倦時,您就會在下一批被送往奧斯威辛的人中把她送走,有沒有這回事?」

  漢娜沒有回答。

  「那是您特殊的、個人的選擇,難道不是這樣嗎?您不再想承認它了,您想把它隱藏在大家都做過的事情的背後。但是……」

  「啊,天哪!」在接受聽證之後又坐到觀眾席上的那位女兒用手蒙住了臉說,「我怎麼能把這件事給忘了呢?」審判長問她是否想補充她的證詞。她沒有等被傳呼到前面去,就站了起來在觀眾席的座位上講了起來。

  「是的,她有心愛的人,總是年輕、體弱而溫柔的姑娘中的一位。她把她們保護起來,關照她們,不讓她們幹活,給她們安排較好的住處並在飲食上給予較好的照顧。到了晚上,她把姑娘帶到她那兒,姑娘們不允許說出她們晚上和她做了什麼。我們當時想,她和那些姑娘在一起……因為她們也都被送走,好像她用她們來滿足她自己的樂趣,然後又厭倦了她們似的。但事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有一天,有位姑娘還是說了出來。我們才知道那些姑娘是一個晚上接著一個晚上地在為她朗讀。這要比她那樣……好得多,也比在建築工地幹活累得要死好得多。我一定是這麼想的,否則的話,我不會把這件事給忘掉的。但是,那樣確實好嗎?」她坐下了。

  漢娜轉過身來望著我,她的目光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我,我才意識到她早就知道我在這兒了。她只是看著我。從她的面部表情看,她既不是在請求什麼,也不是在追求什麼,更不是在保證或許諾什麼。我看得出來,她的心裡是多麼緊張,身體是多麼疲憊。她的眼圈是黑的,面頰兩邊從上到下各有一條我所不熟悉的皺紋,雖然還不太深,可是卻已像一條疤痕一樣。我在她的注視下臉紅了,於是她移開了目光,把它轉向法庭中的長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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