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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故事第七(4)


  再說那個受奧斯貝的囑託、看顧阿拉蒂的心腹,名叫安提哥,年事已高,可是一看到她長得這樣美,居然也動了心,愛上了她,完全忘卻了主子的信託,他會說她的語言,這一點特別使她高興。幾年以來,她流落在異族中間,如同一個啞巴聾子,既不懂別人的話,別人也不懂她的話,所以沒有幾天,安提哥已經和她混得十分親密;要不了多久,這兩人已由友誼的來往進展到勾勾搭搭的私情,貪婪地享受著枕席上的樂趣,把在外作戰的主公完全忘卻了。後來消息傳來,奧斯貝已經戰死,巴山諾的軍隊正一路開來,所過之處,搶劫一空;他們私下商量,決計乘敵人還沒來到就一起逃跑,於是收拾了奧斯貝的大宗細軟財貨,逃到了羅得島。可是他們倆在島上還沒住下多久,安提哥忽然得了重病,十分危險。他有一個知己朋友,是塞浦路斯島的商人,這時恰好也住在羅得島,安提哥自知命在旦夕,決定把自己的財產和心愛的女人交付給他。在臨終的時候,他把這兩人叫到了床前,說道:

  「我知道我是絕對沒有希望的了,我真難受,因為我這一生從未過著象最近這樣快樂的日子。但是有一件事使我死而無憾,那就是我死在世上最親愛的兩個人的懷抱裡——一個是你,我生平的知己;一個是她,自從我認識了她,我就愛她甚於愛自己的生命。使我放不下心的是,我死了以後,丟下她一個人在這裡,人地生疏,無依無靠。要是我不知道你在這裡,或者不相信你能盡力愛護她,就象愛護你的老友那樣,那我在這臨死的時刻,就更難受了。所以我無論如何要求求你,我死了以後,把她以及我所有的東西都接受下來吧,一切請你照顧,一切全歸你支配,只要使我的靈魂得到安慰就是了。

  「你呢,最親愛的姑娘,我求你,我死了以後,別把我忘了。那麼我到了另一個世界裡,也可以這樣自豪:我在人世的時候,得到了天下最美麗的女人的恩愛。假使你們能答應我這兩點,那我死也瞑目了。」

  那商人和公主聽他說了這些話,都失聲哭泣,一面安慰他,一面鄭重地答應他說,萬一他死了,一定照他的話做去。不久,他果然死去。他們把他厚葬了。

  幾天過後,那商人已在羅得島上辦完了商業上的事務,打算乘一艘西班牙便船回去。他就問公主肯不肯和他一起到塞浦路斯島去。公主說她很願意跟他一起去,不過希望他念及安提哥的情誼,把她當作姐妹看待。商人回說,她所說的話他無有不依的;但是為了一路上免得有人來調戲,在到達塞浦路斯島之前,不妨對人只說是夫妻關係。於是他們上了船,船上的人給了他們船梢的一間小艙房,他們既自稱夫妻,只得同睡在一張小床上,在這種情形下,發生了當初從羅得島動身時誰也想不到的事。受了黑夜的引誘,又包圍在共枕同衾的溫暖裡,兩個都動了心火,忘了對死者安提哥的友誼和愛情,竟動手動腳起來了,船還沒到巴發(商人的老家在那兒),他們已經打得火熱。到了巴發以後,她就和這商人同居了一段時期。說來湊巧,有個年事已高、閱歷很深、家產可很微薄的老先生,名叫安提古諾的,因事來到巴發。這位先生如今真是在塞浦路斯國王的宮廷裡供職,但老天從不曾給他一個得志的機會。有一天,商人到亞美尼亞經商去了,這位老先生從公主的住宅面前經過,看見有一個明眸皓齒的美人倚在窗口,不覺出神地望了一會;他忽然記起曾經在什麼地方看見過這位美人,只是究竟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卻記不起來了。那美麗的公主受盡命運的捉弄,現在已有了轉機,快要否極泰來了。她一眼看到那個老先生,就記得從前在亞曆山德利亞的時候看到過他,是在她父王的宮廷裡供職的,地位很不小。她突然湧起了一個希望,或許靠了他的幫助,得以恢復自己金枝玉葉的身分也未可知,於是趁商人不在的機會,趕緊把他請了來;進來之後,就羞怯怯地請問他是否就是法馬古達地方的安提古諾先生。那老先生承認他正是安提古諾,還說:

  「小姐,我覺得你很面熟,可是記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你,恕我冒昧,想請教尊姓大名。」

  公主聽到他果然就是故鄉來的人,不覺哭起來了,抱住他的脖子(很叫他吃了一驚),問他,是否從來也沒有在亞曆山德利亞看見過她。經她一點穿,那老先生立即認出她就是阿拉蒂,蘇丹的公主——人家一向以為她已經葬身魚腹了。他要向她行臣子的禮,她堅決不受,還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提古諾坐下來之後,恭恭敬敬地問她怎麼會到這兒來的,什麼時候來,從哪兒來的,因為在埃及,人人只知道她幾年前已經沉入海底了。

  「我要是當真溺死了,」公主回答道,「那就好了,也免得遭受那許多磨折。我想,假使我父親知道了我現在落到怎麼樣一個地步,那他也一定但願我早死的好。」說到這裡,她不禁失聲痛哭;於是安提古諾對她說道:

  「公主,何必這樣悲傷呢,要是你不見怪的話,我想請你講一講你過去的遭遇,和你現在的生活情況。或許靠了天主的福,我們能夠想出挽救的辦法來也未可知。」

  「安提古諾,」那美麗的公主說,「我看見你,就象看見了親爸爸,所以憑著做女兒的敬愛,我把自己本來可以隱藏起來的身分,向你說了出來。在這世上,簡直沒有幾個人叫我見了面能象見到你那樣快樂的,所以我把歷盡風霜、一直埋藏在自己心頭的種種悲痛,就象對自己的父親似的對你吐露出來。你聽了我的話之後,能夠給我想一個辦法,好讓我回到宮廷裡去,那麼請幫助我一下吧,要是你也無法可想,那麼我求你,永遠不要對人提起在這裡看見過我、或者聽到過關於我的信息。」

  這麼說了之後,她掉著眼淚,把在馬霍卡島船破之後直到現在為止、所遭遇的一切苦難,全告訴了他。安提古諾一邊聽著,一邊也不禁掉下同情的眼淚來。他考慮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公主,既然你遭遇了重重苦難,卻沒有給人認出你的身分,那我絕對可以把你送回給你父親,教他比從前更加疼你,再送你去和加波國王完婚。」

  她問他有些什麼辦法,他就把自己的計劃詳細跟她說了。為了免得夜長夢多,他不曾多耽擱,立即動身回到法馬古達去見國王,向國王說道:

  「陛下,現在有一件好事想來求您,這事會給您帶來十分的尊榮,同時也可以讓我得到一個好差使,而又不破費您什麼。自從我跟隨您之後,一直落魄,您看在這點上,想來也會樂於答應的。」

  國王問他是什麼事,安提古諾答道:

  「蘇丹有個美麗的公主,從前大家都傳說她已經溺海而死了,原來這消息是失實的,這會兒她就寄居在巴發。她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曾經歷盡不知多少苦難,而現在的境況是更其清苦了,所以很想能夠設法回到她父王那兒去,要是你肯派我護送她回到她的本國去,那麼這在你是一件非常體面的事,而對我也不無好處,我相信蘇丹將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大德的。」

  國王原是個寬宏大量的人,當下就答應了。他派人把阿拉蒂十分隆重地接到法馬古達來。公主進到宮裡之後,備受國王和王后的優禮款待,當他們問起她所遭遇的苦難時,她就把安提古諾所教給她的話從頭到尾背了一遍。幾天之後,國王再也留她不住,就派了一班紳士和貴婦做她的侍從,由安提古諾負責,護送她回到本國去。至於蘇丹怎樣歡天喜地把生還的女兒和護送她的安提古諾、侍從等人接進宮去,也不必細表了。

  公主才只休息了片刻,她的父王就急於要知道她怎麼會僥倖生存,一向又在哪兒,怎麼這許多年來也不寄一個消息給他。公主已把安提古諾所教給她的話背熟了,便這樣回答道:

  「爸爸,和你離別以後,大概有二十天光景,我們的船就遇到一場暴風雨,船破了,在黑夜裡飄蕩著,撞到西方阿迦莫達附近的海岸上。船上的那許多男人結果怎樣,我一無所知,以後也從沒聽說過;我只記得在第二天早晨,我好象死裡回生。當地的居民發現破船,全都趕來搶劫東西。我和兩個未死的女伴只得棄了船,上岸去,才到岸上,那兩個女伴就被幾個小夥子搶了去,分頭逃去,她們的下落,我也始終不曾聽說過。

  「我自己也落在兩個年青的男人手裡,不管我怎樣掙扎、怎樣哭喊,他們一把揪住我的頭髮,拖著我跑,想把我拖進一個林子裡去。幸虧正當他們要衝過一條大路時,恰好有四個騎馬的人從這裡經過,那兩個暴徒一看見他們,就立刻丟下了我,各自逃走了。

  「那四個騎馬的人,我猜想一定是幾個大官。他們看見這情景,立刻奔來,問了我許多話,我也竭力想把自己的遭難告訴他們,卻只恨語言隔膜,誰也不懂得誰在說些什麼。他們商量了半天,讓我騎在一匹馬上,把我送到一所女子修道院裡,院裡的女子都是遵照他們法律的規定,獻身於宗教的。那幾個男人去院裡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不過我在她們中間住下來,很受大家優待,而我也跟著她們一起崇拜『幽谷新月』——當地的婦女最信仰的就是這位聖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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