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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5)


  威士忌倒管用,活絡了斯佳麗全身血脈,稍稍減輕了她的痛苦。她將空酒杯遞給威爾,讓他再斟一些。

  「喂!寶貝兒,」她叫喚自己的孩子,「給母親抱抱。」斯佳麗聽著自己的聲音,仿佛那是屬￿別人的,不過至少說對了話。

  她盡可能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陪伴黑媽媽上。曾經一心希望在黑媽媽臂彎裡尋求慰藉,現在反倒變成她用年輕強壯的手臂,擁抱垂死的黑老太婆了。斯佳麗扶起虛弱的黑媽媽,為她淨身,更換床單,喂她喝湯,哼著她常常唱給斯佳麗聽的催眠曲,當她呼吸困難時,就幫她調整姿勢,當她神志不清地把斯佳麗當成死去的母親說話時,就代母親回答她。

  有時候黑媽媽那雙沾滿粘液的眼睛認出斯佳麗時,就會沖著她的心肝兒咧嘴微笑。然後顫聲叱責斯佳麗,斯佳麗從小時候起就給她這樣叱責了。

  「斯佳麗小姐,你的頭髮亂六八糟,照黑媽媽教你的方法,去梳一百下。」或「沒人叫你穿這件皺巴巴的上衣,換件清爽點兒的,免得讓人瞧見。」或「你看起來蒼白得像鬼一樣,斯佳麗小姐。是不是又在臉上擦粉了?馬上給我洗乾淨去。」

  不論黑媽媽叫斯佳麗做什麼,她一定點頭應允。然而還來不及照辦,黑媽媽就又陷入昏迷或時序錯置的恍惚狀態。

  蘇埃倫、迪爾西,甚至威爾總會不時來病房分擔看護工作,讓斯佳麗在搖椅小睡片刻。不過到晚上她就單獨值夜。也只有在夜深人靜。

  其他人熟睡之際,斯佳麗才會撚滅燈心,握住黑媽媽乾癟的手,放聲大哭,讓悲傷的淚水來減輕她的痛苦。

  一天,在黎明前的恬靜時分,黑媽媽醒來。「你怎麼哭了,寶貝兒?」

  她喃喃道,「老媽媽就快要卸下擔子,回上帝的懷抱安息了,誰叫你難過成這個樣子來著。」她掙開斯佳麗握住她的手,撫摸斯佳麗低垂的頭。

  「噓!別哭,任何事情都沒有你想像的那樣糟。」

  「對不起,」斯佳麗仍在抽噎,「我就是沒法子不哭。」

  黑媽媽伸出彎曲的手指頭,將斯佳麗臉上的亂髮撥到一旁。「告訴老媽媽,什麼事讓她的小乖乖這麼心煩?」

  斯佳麗仔細看看那雙老邁、慧黠、慈藹的眼睛,更是覺得難受。「我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對的,黑媽媽。我不明白那麼多錯誤是如何造成的,真的弄不明白。」

  「斯佳麗小姐,你只是做你份內的事。誰也不比你強。上帝將重擔交付給你,你就得挑起來。不必問為什麼擔子落在你身上,也不必問你為挑擔付出多大心血。任何事做了就算了。別盡自尋煩惱。」黑媽媽合上沉重的眼皮,掩住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的淚水,不調順的氣息在沉睡中漸漸和緩。

  我怎能不煩惱?斯佳麗想要大聲喊叫。我的生活全完了,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我需要瑞特,他卻走了。我需要你,而你也要離棄我了。

  她昂起頭,挺直酸痛的肩背,揮袖拭去眼淚。凸肚火爐內的煤塊快燒盡了,煤桶也見了底。房內開始變冷,她得加煤為黑媽媽取暖才行。

  斯佳麗拉起褪色的百袖棉被,蓋住黑媽媽屠弱的身子,然後提起空桶子往外走,匆匆走進又黑又冷的院子,走向煤箱去取煤,凍得後悔沒披條圍巾出來。

  今夜沒有月亮,只有一抹月牙形的銀光隱遁在一朵雲絮後方。暗夜的空氣顯得濕重,未被雲層遮掩的幾顆星辰看起來非常遙遠、寒亮。

  斯佳麗不由打了個寒噤,四周的黑暗似乎無定形、無止境。她盲目地跑到院子中央,卻分辨不清就在附近的熏肉房和穀倉的熟悉輪廓。一時驚慌失措,回身尋找剛剛才離開的白色大宅。誰知仍舊烏漆一片,看不出形狀。沒有一絲光線,仿佛置身在荒涼、死寂、未知的混飩之中,迷失方向。甚至連一片樹葉、鳥羽都毫無動靜。她原已緊張的神經,嚇得更緊張了,她想要逃走,但是往哪裡逃呢?到處都是烏漆麻黑,令人感到生疏。

  斯佳麗咬緊牙關。暗罵自己真蠢!既然都回到塔拉,回到家了,但等太陽升起,黑暗、寒冷就都一掃而空了。她勉強哈哈一笑,笑聲尖銳,突兀得把自己嚇了一跳。

  聽人說黎明前的天色總是最黑,她心想。我看果然一點不錯。我只是想入非非罷了。我就是不退讓,也沒有時間退讓,爐子還等著加煤呢!她伸出一隻手摸黑走著,緩緩往應該放在柴堆旁的煤箱方向走去,一不小心踏進一個坑,摔了一交。煤桶咕咚滾落地,不見了蹤影。

  她身上每個飽受驚駭、精疲力竭的細胞都在叫她死了這條心,呆在原地,緊靠這片看不見的土地反而安全,等待天亮看得見再說。但是黑媽媽急需暖氣,還有爐子透明窗眼裡發出鼓舞人心的黃燦燦的火光呀。

  斯佳麗慢慢挺起身子,跪著四下摸索煤桶。打從出了娘胎,就沒碰到過如此漆黑,也沒碰到過如此濕冷的夜空。她喘口氣,煤桶在哪裡?

  黎明在哪裡?

  她的手指擦過冷冰冰的金屬,當兩手摸到鐵皮煤桶隆起的邊緣,她就欣然坐在腳後跟上,將桶子緊緊抱在懷中。

  哦,天啊!我現在完全暈頭轉向了。連房子在哪裡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煤箱在哪裡了。我在黑夜裡迷失方向了。她慌亂抬頭,想要尋找任何一絲光線,但是天空漆黑一片,連遙遠的星辰都消失了。

  片刻間她真想哭,真想尖叫,好把房子裡的人吵醒,提燈過來找她,領她回屋。

  一股傲氣壓下這股衝動。竟在自家後院迷路,離廚房只有兩步遠哪!她決忘不了這份羞愧。

  她把煤桶掛在手臂上,笨手笨腳地在黑暗的地面爬行。這樣下去,遲早總能碰上什麼東西——房子阿柴堆阿穀倉阿水井啊,這樣就能弄清方向了。站起來走路,也許快些。不必像傻瓜一樣爬。不過興許會再摔交,扭斷腳踝或什麼的。那樣只能等別人來救她了。總之,不論怎麼做,都比一籌莫展、迷失方向、獨自躺在那裡讓人看笑話要強。

  牆在哪裡?這裡應該有堵堵才對。她覺得仿佛在爬往瓊斯博羅的半途中。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萬一黑暗永遠沒有盡頭,萬一繼續不停地爬啊爬,卻永遠找不到任何目標,怎麼辦?

  別再想了!她警告自己趕快別再想了。喉嚨卻發出窒息般的怪聲。

  斯佳麗掙扎著站起身,調緩呼吸,努力控制快速的心跳。告訴自己她是斯佳麗·奧哈拉。她就在塔拉,對這地方的每個角落了如指掌。就算看不到眼皮底下又如何?她知道什麼東西在什麼地方,只要找出來就行了。

  她要靠雙腳找,而不是像嬰兒或小狗一樣靠四肢爬。她昂起頭,挺直瘦削的肩背。謝天謝地!幸好沒讓人瞧見她趴在地上、慢慢爬行、害怕站立的這副德性。她這一生從沒被打敗過,連謝爾曼將軍的軍隊和提包客都動不了她一根汗毛。誰也打不倒她,什麼都打不倒她,除非她聽天由命,那就活該。這種害怕黑暗的念頭,只有膽小的愛哭鬼才有!

  我想我也像一般人一樣容易受外界影響,弄得情緒沮喪,她不屑地自忖。她的自嘲猶如一針強心劑鼓舞了她:不管遇到任何困難,我決不再讓它發生。下坡路走多了,總會遇到上坡路。自己把生活搞得一團糟,收拾善後的還是自己。我決不躺倒了算數。

  斯佳麗提著煤桶擋在身前,一步步堅定地往前走。鐵皮桶幾乎一下子就撞到什麼東西,眶啷一響。新劈松柴的濃烈樹脂味撲鼻而來,她不禁放聲大笑。斯佳麗就站在柴堆旁,煤箱就在跟前。這裡正是她要找的地方。

  火爐裡重新生起火來,關上鐵門,弄出一聲巨響,吵醒了躺在床上的黑媽媽。斯佳麗趕忙跑過去為她再蓋上被。房裡好冷哪。

  黑媽媽隱忍痛苦,斜著眼看斯佳麗。「瞧你的臉多髒,手也一樣。」

  她虛弱地嘀咕道。

  「我知道,我這就去洗乾淨。」斯佳麗趁黑媽媽未昏睡過去之前,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我愛你,黑媽媽。」

  「這我知道,用不著對我說。」黑媽媽又悄然入睡了,暫時擺脫了痛苦。

  「當然用得著,」儘管黑媽媽已聽不到,她還是大聲說出,一半也是對自己說的。「用得著的地方多著呢。我從沒來得及告訴玫蘭妮、瑞特,也從沒費時間去想我是愛他們的,或你。至少對你我不會再犯對他們的錯誤。」

  斯佳麗俯視奄奄一息的老媽媽那骷髏般的臉。「我愛你,黑媽媽,」她輕聲說,「如果世上少了一個愛我的你,我會變成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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