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那個星期六,東海岸是個秋陽高照的好天氣,使人在炎熱中會誤以為冬天的腳步尚遠。那天下午在華盛頓時我就有這樣的感覺(雖然我的心情並不配合),我猜想在粉紅宮的莫瑞·芬克也做如是想。後來他說,直到他聽見音樂聲由樓上的房間傳出時,他才驚愕的意識到蘇菲就在她房裡。那時大約是下午兩點。他對她和納森經常播放的樂曲一竅不通,只知道那是古典音樂,他承認這些樂曲太「深奧」,所以他聽不懂。

  總之,發現蘇菲回來了使他大感驚訝;他心裡立即聯想到納森,提醒自己或許應該打個電話給納磊。但是他並不確知納森是否在屋內,所以他猶豫不決。現在他怕死納森了,(兩夜前納森在電話中的射擊使我倉惶而逃,他很清楚。)極希望能夠向警察求助——至少是為了得到保護。

  自從納森最後一次發狂後,他老是覺得屋裡有種悚然的氣氛,並且開始對蘇菲和納森之間那種戰戰兢兢又極不安全的情況感到緊張,以至,他很想放棄那個因負起管理員之職而得到半價優待的房間,對紀曼太太說,他要搬回到洛克威去和他姊姊同住。他已不再懷疑納森就是個高郎。但是納磊曾經說過,無論如何他或任何人都不能和警察聯繫。因此莫瑞在樓下的走廊等著,熱不可當的傾聽由樓上傳來的音樂。

  接著樓上的房門緩緩開了,蘇菲出現在門口。他後來回憶道,她的外表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或許她顯得有些疲倦,限睛下方有點陰影,但是她的表情並未流露緊張、不悅、苦惱等等消極的神色,照道理說,過去幾天來的磨難應該使她情緒低沉才對。正相反,她站在門口,一手撫著門柄,臉上掠過奇妙而喜悅的神情,似乎是發出一聲輕笑;她的嘴唇微張,下午的光線照亮了她的牙齒,然後他看見她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制止了原本要說的話。莫瑞知道她瞥見他了,不覺瑟縮了一下。他一直迷戀著蘇菲;她的美麗仍然刺痛他。她確然應該有個更好的人照顧,而非那個瘋狂的納森。

  但此刻她的穿著使他驚訝——雖然他並不時髦,卻看得出她所穿的是完全不合時尚的服裝:一件白色上衣套著酒色的緞面褶裙,頸上圍著條絲巾,一頂紅色貝雷帽斜扣在額上。這身打扮使她像個早期的電影明星。他以前沒有見過她這樣的裝束嗎?和納森?他記不得了。莫瑞十分迷惑,不只是因為她的外表,更因為她竟然在屋裡的事實。才不過兩夜前,她驚慌失措帶著行李離開了,……這又是另一件使他迷惑的事。「丁哥呢?」他還沒問出口,她已向前走了幾步,趴在扶欄上說:「莫瑞,請你替我買瓶威士忌好嗎?」她丟下一張五元鈔票,他伸出手在半空中把飄落的鈔票接住。

  他走到五個街口外,到富勒布須街上買了一瓶酒。在悶熱的午後走回來時,他在公園邊逗留了一會兒,看孩子們在球場裡踢足球,還有在散步場裡談天說笑的年輕人;連日來沒有下過雨使得灰塵滾滾,在草地和樹葉上蒙了灰撲撲的一層。莫瑞很容易就分了心。

  後來他回憶約莫有十五到二十分鐘,他完全忘了任務在身,直到他突然模糊地聽見由蘇菲的窗口飄來的「古典」音樂。這使他想起了他出門的目的,以及蘇菲的等待,急忙抬起腳步慢跑回粉紅宮。音樂聲隨著距離縮短愈來愈大,他想著要盡可能謹慎地請求蘇菲把聲音扭小,但繼而考慮到:畢竟現在是白天,而且是星期六,其他房客也不在家。音樂聲並不會對街坊鄰居構成傷害。隨它去吧。

  他敲敲蘇菲房門,但沒有人應門,他又敲一次,仍然悄無聲息。他把那瓶酒放在門口,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房裡無所事事的看了半個鐘頭的火柴盒。莫瑞喜歡收集東西,除了火柴盒外,他房裡還有許多汽水瓶蓋。接著他又慣例的睡了午覺。他醒來時已近傍晚,音樂聲停止了。他記得他有種不祥的預兆;這種憂慮部份原因是由於不合時宜的炎熱,使得房間像個蒸汽鍋,雖然時值黃昏,仍使他悶出一身大汗。

  公園那頭遙遠的天際響了幾聲悶雷。在陰暗的屋子裡,他跑上樓去。那瓶威士忌原封不動的立在門口。莫瑞再一次敲門。陳舊的門板略微屈服了一下,露出一點隙縫,繼而自動彈回,顯見門由裡面上了栓;因此莫瑞知道蘇菲不可能出門去了。他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兩聲,三聲,但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當他由門縫窺視,注意到房裡並沒有燈光時,他的困惑轉為焦慮。這時他才決定應該打電話給納磊。納磊不到一個鐘頭便趕到此處,和莫瑞兩個人一起把門撞開……

  同時,在華盛頓的旅館小房間內,心焦如焚的我下了一個決定。蘇菲早我六個鐘頭上路;儘管如此,只要我不再耽擱追在她身後,或許可以及時趕回布魯克林阻止任何的不幸發生。然而,在焦躁痛苦中,以及到現在我仍想不通的原因,我決定一個人繼續南下到南安普頓去。

  我想我所以做這個決定,部份是出於憤怨:氣她不告而別,心裡極端嫉妒,垂頭喪氣地歸結,此後再也不管她的閒事了。納森,那個瘋子!我已經盡我所能了,讓她回到她那個瘋狂的猶太甜心,那個該死的畜生身旁去吧。因此,付了住宿費後,我離開旅館,走過幾條街口,到悶熱之至的巴士站去,買了張到維琴尼亞州法蘭克林鎮的長程車票。我決心要將蘇菲忘掉。

  那時是下午一點鐘。我對時間幾乎毫無所覺。遭到背叛的痛楚和失望使我的四肢不覺戰慄。此外,宿醉的不適變成一種苦痛的試煉,使我口乾舌燥,在作響的巴士還未開抵亞靈頓以前,我開始感到焦慮不安。這和我灌了蘇菲的威士忌酒大有關係。我這一輩子還沒看過雙手手指顫抖得這麼厲害,連點根煙都有困難。

  迷漫的沼澤氣更增加了我的沮喪和恐懼。陰森的灌木叢,高聳的監獄,流著污水的波多馬克河。當我還是個孩子,那才是不久前的事,華府的南郊有田園的迷人風味。老天爺,現在卻大不相同了。我忘了我的家鄉曾遭過怎樣的困厄;由於戰爭的利益影響,樸拙的鄉村感染上都市的污穢,和北方相同。難道北佬的癌症已蔓延到我鍾愛的地區了嗎?當然愈往南行便會逐漸改觀;然而我卻不得不仰頭靠著椅背,為一種陌生的恐懼和疲倦而苦惱不已。

  司機叫道:「亞歷山大城。」我知道我必須在這裡逃下車去。我不禁想著,本地醫院內的實習醫生,要是看見一個穿著一身縐巴巴的麻紗上衣,神情恍惚,骨瘦如柴的怪人,不知道會不會逼他穿上瘋子穿的衣袍?(我是在這個時候確定我永遠不會再住在南方的嗎?大概是吧,但直到今天我仍不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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