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她是個八十歲的老婦人,總是穿著高貴的長袍,就是炎夏也一樣,而且配戴珠寶,她和我父親常在她那幢華美的莊園裡喝茶,談論猶太人。他們都是以德語交談。她有只漂亮的伯尼斯犬,我會和那只狗玩,聽他們說話,話題不外乎猶太人;將他們全部送走,除掉他們。公爵夫人甚至願意為這件事建立一個基金會。他們常談到島嶼——錫蘭、蘇門答臘、古巴,最常談的是馬達加斯加,說要把猶太人送到那裡去。我心不在焉地聽他們交談,或者聽著留聲機播放出來的音樂。丁哥,我的夢就是和這個音樂有關。」

  蘇菲再次停住口,用手指壓著閉上的眼睛。她轉身對我說:「丁哥,我們要去的地方會有音樂吧。沒有音樂恐怕我耐不了多久。」

  「這個,坦白告訴你,蘇菲。出了紐約市,收音機上就聽不到什麼節目了。沒有WQXR,也沒有WNYC電臺。只有禮拜六下午可以收聽到米爾頓十字會和大都會歌劇。其餘的就是南方的山區民謠。有些很好聽的。也許你會成為洛伊·亞福的歌迷。不過,我說過,我們一搬入農莊,第一件事就是買部電唱機和唱片——」

  「納森買那麼多唱片給我聽。把我寵壞了。」她插嘴道:「但音樂是我的根源,生命的根源,你知道,」她噤聲再次追思往事。然後她說:「薩托麗思卡公爵夫人有部留聲機。那是早期的留聲機,並不很好,卻是我第一次見到和聽到的。奇怪,不是嗎,這個憎恨猶太人的波蘭女人竟然喜愛音樂。她有很多唱片,每當她放唱片給我們聽時,我就快樂得幾乎發狂。這些唱片大部份都是意大利和法國的歌劇,但有一張唱片我特別喜歡。

  那一定是一張很珍貴的唱片。那是舒曼亨克夫人演唱布拉姆斯所寫的『列德』。第一次聽這張唱片時,我坐在椅子上,著迷地傾聽帶著唱片雜音的美妙歌聲,直想著那是我所聽過最悅耳的歌曲。奇怪,我和父親去拜會公爵夫人那麼多次,卻只聽過這張唱片一次。我渴望能夠再聽到。哦,上帝,我覺得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只求能夠再聽到那段歌曲。可是我太內向了,而且,要是我那麼……那麼勇敢的話,父親會處罰我的……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的夢見我看見薩托麗思卡夫人穿著美麗的長袍走到留聲機旁,轉身像是對我說:『你要不要聽布拉姆斯的列德?』我總是想說要。但是我還沒說出任何話以前,我父親就開口了。他就站在公爵夫人身邊,直視著我說:『請不要為這孩子播放那段音樂。她太笨,根本就聽不懂。』然後我就痛苦的醒了……只不過這一回更痛苦,丁哥。因為在剛才的那場夢裡,他對公爵夫人所說的似乎並非關於音樂,而是關於……」蘇菲猶豫了一下,喃喃說道:「關於我的死。我想,他要我死。」

  我轉身走向窗畔,心中充滿了不安和不悅。一絲模糊而苦澀的燃燒味滲入房裡,但是我仍然開了窗子,看見煙像藍色的薄紗般浮游在街道上。那幢燃燒的大樓冒著烏黑的濃煙,但我沒有看到火焰。警笛的聲音又響了,不過這次是來自相反的方向,我看見一柱射向半空窗子的水澆熄了隱藏在室內的火,由窗口又猛地冒出一團濃煙。下方的行人道上有些穿著襯衫的蠢人想要奔向前去觀看,兩個警察開始用木柵欄將街道圍起來。旅館,或我們,並不會受到威脅,但我發現自己焦慮地打著冷顫。

  我回過頭去,正好和蘇菲的目光相遇。她望著我說:「丁哥,我要對你說一件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事。從來沒有。」

  「那麼,告訴我吧。」

  「不知道這件事,你根本就不會瞭解我。我知道到頭來我總要告訴某個人的。」

  「告訴我,蘇菲。」

  「你得先給我倒杯酒。」

  我毫不遲疑地走到她的皮箱前,抽出了第二瓶威士忌;我知道她藏在那裡。我心想:喝醉吧,蘇菲,你有一醉解千愁的權利。然後我走入小浴室,在一隻綠色塑料杯裡盛了半杯水,拿到床前。蘇菲把酒倒入杯子裡,直到注滿為止。

  她問:「你要喝一點嗎?」

  我搖搖頭又走回窗畔,深吸了一口夾帶著煙霧的空氣。

  「我到達奧希維茲那一天,」她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天氣非常好,連翹花開了滿地。」

  我心想,而我正在北卡羅萊納吃香蕉。這不是我第一次思及此事,但直到這時候我才感到十分荒謬。

  「可是,丁哥,在華沙時有一個冬天的晚上,玟妲曾預言過她自己以及我和我兒女的死亡。」

  「哦,上帝,哦,我的上帝。」我低語道。我望見窗外,煙霧籠上四周的屋頂,火焰終於竄上天際,那些原來虔誠的禱告語已變得毫無意義。我一次又一次的低語「哦,上帝」或「哦,我的上帝」甚至於「耶穌基督」都如同白癡夢想著上帝,或者以為真有上帝這種東西存在一樣的空洞。

  ***

  「有時候我不得不認為世界上一切壞事,一切邪惡,都和我父親有關。那年冬天在華沙時,我並不為父親及他所寫的東西感到愧疚。不過我常覺得羞慚,這和愧疚並不相同。羞慚是一種甚至比愧疚更難以忍受的感覺,想到我父親的夢想竟然在我目睹下逐步實現,我真想一死了之。由於我和玟妲在一起,又是她的好友,所以我獲知了許多事情。任何地方發生任何事她都有情報,我已經知道他們怎麼把成千上萬的猶太人送到屈陵卡或奧希維茲去。最初大家以為他們是被送到那裡去勞動的,但抗暴組織有很好的情報網,沒多久我們就知道了真相。知道瓦斯室,火葬場及所有的事。那正是我父親的夢想——這使我難受之至。

  「我去焦油紙工廠做工,常是徒步前往,有時候也搭乘街車,但都要經過猶太區。德國人還沒有把猶太區的人全都害死,但正在進行中。我常看見一隊隊的猶太人,在納粹的槍枝脅迫下高舉著雙手,像牛群一樣被趕著前行。那些猶太人看起來是那麼陰鬱無助;有一次我不得不跳下街車到路旁嘔吐。這種種慘狀似乎都是我父親所認可的,不只是認可,就某方面說來可以說是創造。我無法再隱瞞這個事實了,我知道我得告訴某個人。華沙沒有人熟知我的身世,我是冠著夫姓的。我決定把這件……這件壞事告訴玟妲。

  「然而……然而,你知道,丁哥,我必須向自己承認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我被猶太人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際遇迷住了。我說不出這種感覺。並不是愉悅,倒不如說感到噁心。然而當我遠遠地經過猶太區時,我會停下腳步,為某些景象著迷;看著他們把猶太人趕在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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