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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當我領悟到我所以著迷的原因時,我驚愕地幾乎喘不過氣來。那是我突然明白只要德國人能把他們無窮的精力用來毀滅猶太人,我就安全無虞。不,不是真的安全,而是比較安全。儘管一切事情都那麼糟,和這些無助的猶太人相比,我們是安全多了。因此只要德國人費力去摧毀猶太人,我和傑恩和伊娃就會比較安全。就是冒著危險從事地下工作的玟妲和約瑟也一樣。但這使我更覺羞愧,因此,在我所說的這個晚上,我決定告訴玟妲。

  「我記得,我們就要結束少得可憐的晚餐——豌豆、蕪菁湯和一種味道奇差的臘腸,我們暢談思念不已的音樂。」晚餐時我一直沒說出我心底想說的話,最後我鼓起勇氣說:「玟妲,你有沒有聽過卑爾根斯基這個姓氏?畢紐·卑爾根斯基?」

  「玟妲思索了一會兒。『哦,有的,你是說克瑞科那個法西斯党教授。他曾在這裡發表過反猶太人的言論。我早就將他忘了,不知道他的下場如何。說不定他現在正為德國人工作。』」

  「他死了,」我說:「他是我父親。」

  「我看得出玟妲戰慄了一下。室外和室內都好冷。雨雪打在窗子上,發出嗒嗒的聲音。孩子們都睡在隔壁房間裡。因為我已經沒有燃料了,沒有煤也沒有木頭,所以我讓他們睡在玟妲那裡。我注視玟妲,但是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過了一會兒後她說:『原來他是你父親。有這樣的父親一定很奇怪。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她似乎很平靜很自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對這種反應感到很驚訝。我是說,全華沙的地下組織人員中,大概數她對猶太人做了最多幫助,或者該說是最為盡力。我想,設法援助猶太區算是她的專長。她認為任何出賣猶太人的人,就是出賣波蘭。約瑟去謀殺出賣猶太人的波蘭人,就是聽命於她。但是對於我揭露父親的身分她卻好像絲毫不感到驚駭,而且顯然也不覺得我——呃,受到了污染。我說:『我無法泰然自若地談論他。』她溫柔的回答我:『親愛的,你不該這樣。我不在乎你的父親是誰。你不能為他可悲的罪惡而自責。』」

  「我說:『很奇怪,你知道。他是在德國境內被德國人殺害的。在薛辛霍森。』」

  「不過,她對這個諷刺仍顯得無動於衷。她只是眨眨眼,用手順著頭髮。她的頭髮又紅又稀疏,一點光澤也沒有——因為缺乏營養而乾枯稀疏。她說:『他一定是佔領後就被送走的那些傑甯大學教職員中的一個。』」

  「我說:『是的,我丈夫也是。我從沒有告訴過你。他是我父親的學生。我恨他。我對你說了謊。我希望你原諒我曾經騙你說他在入侵期間戰死了。』」

  「我繼續道歉,但玟妲打斷了我的話。她點了一根香煙。我記得只要她弄得到煙,她就猛抽個不停。她說:『喬莎甜心,沒有關係。老天爺,你以為我在乎他們是誰嗎?重要的是你。你丈夫可能是個蓋世太保,你父親是喬賽·戈培爾(譯注:德國納粹主義宣傳者,一八九七~一九四五),而你仍然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她走到窗畔,拉下了窗簾。只有危險的時候她才會這麼做。那是一幢五層樓建築,但是這裡藏有許多機密。因此玟妲從不粗心大意。我記得她看看表說:『不一會兒我們會有客人。來自猶太區的兩個猶太領袖。他們要來拿一批手槍。』」

  「我當時想著:老天爺!每當玟妲提到槍、秘密會晤、與危險有關的任何事情、被德國人襲擊的可能性等等,我的心就怦然跳動,而且反胃噁心。幫助猶太人被逮住的話必死無疑,你知道。我全身發冷,虛弱不堪——哦,我是那麼膽小!我希望玟妲不會提及這些事,每當我驚慌不已時,我不禁想著怯懦是否是承襲自父親的另一件壞事。但玟妲說:『我從情報人員那裡聽說過其中一個猶太人,他是個勇敢而能幹的人,置生死於度外。現在他們起而抵抗,但是毫無組織。他送信給我們的集團說,猶太區很快就會有一次全面暴動。我們曾和其他人交涉過,不過這個人是發電室——是個推動者,他的名字叫做費雄。』」

  「我們等了好一會兒,但是那兩個猶太人並沒有來。玟妲告訴我槍枝就藏在地下室裡。我到臥室去看看兩個孩子。臥室裡的空氣也還是冷得像刀割一樣,傑恩和伊娃頭部上方都有一點蒸氣。風吹過窗戶的隙縫呼呼作響,我記得我禱告第二天能夠得到一些煤炭或木塊。窗外黑漆漆的,整個城市都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寒冷使我發抖不止。那夜伊娃因為感冒耳朵又痛,在床上躺了好久才睡著。她的耳朵非常痛,玟妲為她弄到幾顆珍貴的阿司匹林,伊娃服了藥後總算入睡了。我又祈禱明天早上她的感冒和病痛都已痊癒。這時我聽見一聲敲門聲,便走回客廳。」

  「我不大記得另一個猶太人了——他很少開口——但是我還記得費雄。他矮壯結實,有一頭沙色頭髮,約莫四十來歲,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雖然他戴著眼鏡,這雙眼睛仍然可以看穿你。我記得他的鏡片破了一隻,但又用膠黏合。他的禮貌掩不住憤怒,雖然保持著良好的態度,但卻顯得懊惱不已。他開門見山地對玟妲說:『我現在無法為這些槍枝付錢給你。』我不大聽得懂他那口蹩腳的波蘭語。『我會儘快付錢,』他笨拙而生氣的說:『但不是現在。』」

  「玟妲叫他和另一個猶太人坐下來,開始說著德語。『你帶著德語的口音。你可以用德語和我們交談,或者是意第緒語也無妨——』」

  「但他以流暢而完美的德語憤憤地打斷她的話:『我不需要說意第緒語!在你出生之前我就說德語了——』」

  「然後玟妲迅速插嘴道:『用不著解釋。說德語。我朋友和我都說德語。任何時候你都無需付錢向我們購買武器,尤其是現在。這些槍枝是從親衛隊那裡偷來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絕不會要你們的錢。雖然我們用得著基金。以後再談這個問題吧。』我們也坐下來。她就坐在費雄旁邊。

  電燈泡發出慘淡的黃光,我們不知道光線能持續多久。玟妲對費雄和另一名猶太人遞上香煙,他們接受了。她說:『這是南斯拉夫的煙,也是從德國人那裡偷來的。這個燈隨時都可能熄滅,所以我們來談正事吧。但是首先我要知道一件事。費雄,你的背景是什麼?我要知道和我交涉的是什麼人,我也有權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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