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那是為了英文。」她回答:「哦,我知道現在我說得很流利了,而且也可以閱讀,但是我必須學會怎麼寫才行。我的英文寫作能力很差,拼字時總是很奇怪。」

  「這個,我不知道。」我說:「李契蒙或諾福克大概有語言學校。但是這兩個城市離南安普頓都相當遠。你為什麼要會寫呢?」

  「我想要寫出奧希維茲的事。」她說:「我想要寫出我在那裡的經歷。我想我可以用波蘭文或德文或也許是法文寫作,可是我很希望用英文寫出來……」

  奧希維茲。在過去這幾天的種種事件中,我已把這個地方深埋在心底,幾乎忘了它的存在;現在它又出現了,像揮在我腦後的一擊,使我疼痛不堪。我望著蘇菲喝了一大口酒,接著打了個嗝。我很想把那個杯子扔到地上。我咒駡自己的軟弱及猶豫,在這種時刻,竟然不能更堅決地阻止蘇菲。我心想:等我們結了婚以後吧。

  「那地方有許多事情仍然不為人知!」她憤憤地說:「還有許多事情我沒有告訴你,丁哥,而我已經對你說了那麼多了。你知道,就是那整個地方不分晝夜都有焚燒猶太人的臭味。我對你說過這一點。但是我幾乎沒有對你說過有關柏肯諾的事,當他們開始讓我挨餓時,我病得厲害,差點就死了。或者關於我看見一個衛兵撕去一個修女的衣服,放狗去攻擊她,將她咬得遍體鱗傷,沒幾個鐘頭後她就死了。或者……」

  她停住口,凝視著空中,又說:「我可以說出許許多多可怕的事情。但是也許我可以把它寫成一部小說,你知道,只要我把英文寫作學好,然後我就可以讓人們明瞭,納粹如何使你做些你不相信自己能做的事。例如霍斯。要不是為了傑恩,我絕不會想到去誘惑他。我也不會假裝去憎恨猶太人,騙他說我也參與寫出父親的宣傳小冊。那一切都為了傑恩。還有我沒拿到手的收音機。想到我沒有將它偷出去,我到現在還覺得痛苦,可是,丁哥,你不明白這會毀滅我兒子的一切嗎?同時我無法對抗暴組織說出,我為霍斯工作時所得知的情報,因為我害怕……」

  她的聲音陡然縮小,雙手顫抖不休。「我非常害怕!他們使我畏懼一切!我為什麼不說出我的真面目?我為什麼不把這些事寫成一本書,說明我是個可鄙的膽小鬼,一個下流的通敵者,我做了許多壞事只為了拯救自己?」她呻吟了一聲,聲音之大,使得車廂內許多人都轉頭向我們行注目禮。「哦,丁哥,我受不了這些事實!」

  「別說了,蘇菲!」我命令道:「你知道你並不是個通敵者。你是自相矛盾!你只是個受害者。你自己也告訴過我,在集中營那種地方,使你的舉止不同於尋常。你說你無法以一般的準則來判斷你和別人的所作所為。你是在為一些錯不在你的事責怪自己——這會使你難受,請不要再這樣了。」我壓低聲音,用了一個親昵的稱呼,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為了你自己好,親愛的,請不要再這樣了。」

  我幾乎要把那個夏天幾百次在舌尖打轉的話說出來——「我愛你,蘇菲。」想到說出這個簡單的句子,我的心跳登時加速,但我還未開口,蘇菲就說她要到盥洗室去。她喝完杯裡的酒後才站起身。我憂慮地望著她穿過走道的乘客,向車廂後頭走去;她的頭微微顫動,步履不穩。然後我回過頭來閱讀「生活」雜誌。

  我一定打了盹,或者該說是睡著了;在度過緊張而混亂的一夜後,沉入夢鄉。當車掌在我附近大喊了一聲「全都上車了!」我差點沒跳起來,接著我憬悟到已經過了一個多鐘頭了。蘇菲並沒有回到她的座位來,剎那間驚恐像層層的棉被將我全身裹了起來。

  望著黑漆漆的窗外,偶爾隧道裡的一點燈光向後馳去,我知道我仍正要駛離巴爾的摩。經過擁擠的人群走到車廂後頭去,所花費的正常時間約莫是兩分鐘,但我卻在幾秒鐘內沖到那裡去,甚至還推倒了一個小孩。在驚恐中我敲著女盥洗室的門——我怎麼會以為她還在裡面?一個肥胖的黑女人叫道:「滾開!你瘋了嗎?」我又向另一個車廂沖去。

  走到豪華的臥車廂時,我緊張地逐一查看那些個小房間,希望蘇菲跑到這裡睡覺。偶爾我也會想到她或許已經在巴爾的摩下了車,而且——哦狗屎,這更難以想像。我看過每間盥洗室,又看過餐車,最後到了特等豪華車廂。一張小桌子,一個收款機,保管人是個灰發中年婦女,抬起眼睛望著我。

  「有的,可憐的寶貝。」她聽了我的問題後說:「她急著找電話。想想看,在火車上!她想打電話到布魯克林去。可憐的寶貝,抽抽噎噎的。她好像,呃,有點醉。她往那邊走了。」

  我在火車末端找到了蘇菲。由一扇加了鐵絲網而且上了鎖的玻璃門望出去,可以看見向後退卻的鐵軌在近午的日光中閃閃發光,消失在馬裡蘭蒼翠的松林間。她倚著牆壁,坐在地板上,黃髮隨風飄動,一隻手緊握著酒瓶。她抬起頭瞪著我,說了幾句話,但是我聽不清楚。我彎下身,聽見她那悲哀的聲音自微張的雙唇間流泄出來:「我想我辦不到。」

  ***

  旅館職員必定目睹過許多怪人。但是我仍禁不住想著,當國會旅館那個慈祥的櫃檯老職員看到一個穿著教會不許可的麻紗上衣,卻抱著一本聖經的年輕牧師威柏·安妥,帶著他那個臉上沾著煤灰、淚痕,口中喃喃低語的金髮妻子時,不知有何想法。最後他接受了我的掩飾。儘管我的服飾不正式,我費盡心力的喬裝似乎還頗有效用。

  一九四〇年代,未婚男女是不允許共開一個房間的;冒充夫妻開房間是犯了重罪。要是女孩子喝醉了酒,所冒的危險就更大了。我知道我是在冒險,但只要我能假扮成一個牧師,這個危險性就會縮小。因此火車在聯盟車站停住時,我從皮箱裡拿出了聖經,而且我在登記簿上大剌剌地寫下地址,似乎堅決地表明瞭自小受到的虔誠教養:維琴尼亞,李契蒙,聯合神學院。看到那個南方籍的老紳士因為我的計策轉移了對蘇菲的注意,我不覺松了一口氣。接著他用誠摯的口吻對我說:「祝你居留愉快,牧師,你和夫人。不知道你代表那一個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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