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我意識到先前的憤怒和憎恨已經被一種奇怪的情緒所替代。阿提斯特!我祖母的敘述,我獲得救助的來源。是那個小黑奴供給我這個夏天在布魯克林居留的大部份資金,由於他的犧牲,使得我在寫作初期不致負債,因此阿提斯特不再資援我或許是天意。這筆沾染上一個世紀前愧疚的金錢,不再保證我的生存。想到祛除了這些血腥錢,擺脫了奴隸制度,我還是很高興。

  然而我怎麼可能擺脫奴隸制度呢?我的喉嚨湧上鯁塊,低喊了一句:「奴隸制度!」我心裡某處一直有描述奴隸制度的渴望,寫出奴隸制度最不為人知也最痛苦的秘密。我們每一個人,無論白人黑人,不是都被奴役著嗎?我知道,只要我以寫作為職,我內心最熱烈也最急躁的區域都會被奴隸制度所束縛。我突然想到南特·杜納,隨即被一種深濃的鄉愁所圍繞。我蹣跚地走出浴室,呻吟了一聲,使得納森嚇了一跳。

  我說:「南特·杜納!」

  「南特·杜納?」納森的表情很迷惑。「南特·杜納是誰?」

  我說:「南特·杜納是個黑奴,一八三一年時殺死了大約六十名白人——我可以告訴你,其中可沒有半個猶太人。他住在離我家鄉不遠的傑姆河畔。我父親的農場就在他殺人那一區的中央部位。」接著我把這個黑人的事情告訴納森。我的所知有限,南特·杜納的一生和行為非常的神秘,落後文化區並沒有很多人記得他這個人,更別說其他地方。我說話的當兒,蘇菲走了進來;清新雅致,看起來格外美麗。

  她在納森椅子的扶手上坐下,也開始傾聽。她的臉甜美而專注,心不在焉地撫著他的肩膀。但是我很快就說完了,對於這個黑人我所能說的並不多;他在歷史的迷霧中出現,在一次令人眩目的大變動中犯下可怕的罪行,然後又像他來的時候一樣,神秘地消失了,沒有留下解釋、證明、形象,除了名字以外,什麼也沒留下。他必須被重新挖掘出來。那個下午,在半醉的興奮及狂熱下,我試著對納森和蘇菲解說他的事,第一次憬悟到我必定會將他寫下來,使他成為我筆下的人物,讓這個世界知曉。

  「太棒了!」我歡快地叫著:「你知道嗎,納森,我開始明白了。我要為這個奴隸寫一本書。正好配合我們旅行的時間。我會在這本小說中達到可以突破的一點——我可以寫出許多東西。等我們到達南安普頓時,我們可以開車遊歷南特·杜納鄉村,和人們交談,探訪那些舊住所。我會沉浸在那個氣氛中,記許多筆記,收集數據。那將是我的下一本書,一本關於老南特的小說。同時,你和蘇菲也可以多獲知一些非常有價值的東西。那將是我們的旅途中最迷人的一部份……」

  納森伸出手環著蘇菲,緊擁了她一下。「丁哥,」他說:「我等不及了。十月時我們就向狄士蘭出發。」然後他抬頭注視蘇菲的臉。他們所交換的愛意,親密得令人尷尬,使我一時轉過身去。納森問蘇菲:「我是不是要告訴他?」

  「有什麼不可?」蘇菲說:「丁哥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希望也是我們的男儐相。十月時我們要結婚了!」他快活地說:「因此這趟旅行也就是我們的蜜月。」

  「老天爺!」我喊道:「恭喜!」我大步走向前親吻他們兩人——吻蘇菲的耳畔,被一股梔子花香所沉迷,吻納森高貴的鼻翼。我喃喃說:「那真是太好了。」我是真心誠意的,完全忘了才不久之前,他們也曾心醉地做過這樣的宣佈,結果差一點沒以一場悲劇結束。

  ***

  這次討論大約過了十天后,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我接到了納森的哥哥納磊打來的電話。一天早上莫瑞·芬克叫我到走廊接聽那個油膩的付費電話時,我感到十分驚訝——接到電話已經很意外了,特別還是一個我經常聽到卻沒有見過的人打來的。他的聲音溫暖而熟悉——和納森的聲音極像——最初漫不經心,接著卻透露著堅持,問我們可以在什麼地方會晤,愈快愈好。他說他最好不要來紀曼太太這裡,因此我是不是介意到他位於佛勒斯山的住處去拜訪他。他說這一切都是和納森有關——而且很急。我毫不猶豫地說我樂於與他見面,我們講好了當天下午在他的住所見。

  在連接金士區和昆士區的地下道迷宮裡,我無可救藥地迷了路,結果搭錯了車,遲到一個鐘頭;但納磊仍極為有禮而友善地歡迎我。他那間大而舒適的宅邸座落在一個頗為高尚的小區內,他就站在門口等著我。我從未碰過任何像他這樣深具魅力的人。他比納森稍矮些,但卻比他更結實健壯;他們兄弟倆都有俊美的五官,但兩人的差異也立刻顯現。納森緊張、快活、難以預測;納磊安寧、冷靜而且善於言辭,他那種確信的態度可能是醫生的做作,但卻讓我覺得,是出於堅定而端正的人格。我試著為我的遲到抱歉,他很快就讓我安下心來,以迎合的態度提供我喝莫升牌加拿大啤酒,說道:「納森說你是啤酒的鑒賞家。」我們在一扇窗子旁邊坐下,由這扇窗子可以俯視一些遮蓋著藤蔓的都德式建築。納磊的話使我很快就覺得我們已經很熟了。

  「我要告訴你納森對你十分推崇。」納磊說:「說真的,這也是我請你到這裡來的部份原因。事實上,我相信在他認識你的這段短時間內,你已經成為他最好的朋友。他對我說起你的著作,說他認為你是個很不錯的作家。他讚賞你。你知道,他曾經考慮過寫作——我想他一定告訴過你。在適當的環境下,他做任何事情都會有所成就。總之,我想你也看得出來,他有很敏銳的文學批評,而且我想你該知道他不只認為你正在寫一部很棒的小說,而且認為你會——呃,一鳴驚人。」

  我點點頭,不作意見,內心十分快樂。上帝,我多渴望聽到這樣的讚美!然而對於此行的目的我仍困惑不解。現在我知道,接下來我所說的話,不意使我們比可能繼續談論我的工作更快地談及納森。「納森的確有極豐富的文學常識。你知道,一個科學家竟然關切文學,明白文學的價值,實在是很難得的事。我是說,他是費滋這種大公司裡第一流的生物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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