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我時常思索蘇菲的遭遇。我常想要是卑爾根斯基教授知道他女兒和他孫兒的命運,竟和他和納粹領袖共有的夢想——根絕猶太人——相系的話,不知道他作何感想。儘管他仰慕德國,他仍是個驕傲的波蘭人。他一定也格外明瞭和權力有關的事。他何以會盲目到看不出納粹消滅歐洲猶太人,將會像一場窒息的濃霧般波及他的同胞,實在令人費解。教授自己遭到厄運,也正是由於波蘭人也備受憎恨。但他的固執必然使他對許多事物視而不見。蘇菲曾對我說,雖然教授對她頤指氣使,卻深愛他的兩個孫子。如果他活著眼見傑恩和伊娃落入他原先為猶太人設計的黑坑裡,他的痛苦必定難以形容。

  我永遠也忘不了蘇菲的刺青。那些猥褻的小數字,像一排藍紫的齒痕般刺在她的前臂;使我在粉紅宮初見她時,誤以為她是個猶太人。當時在並不十分瞭解的情況下,一般人會把猶太倖存者和這種可悲的印記聯想在一起。但要是我早知道集中營的情形,我就會明白,那些刺青與蘇菲和猶太人一樣的被印上標記有重要而直接的關係,雖然她並不是個猶太人。是這樣的……她和其他非猶太人被刺上這些數字才得以辨認,不致立刻被送去就死。

  這裡顯示出一種官僚的作風。為「雅利安」囚犯刺上數字是三月底才正式引用的方法,蘇菲必然是最初接受刺字的非猶太人之一。我再說得更清楚些,由於「最後解答」已經得到,大批猶太人被送入新的瓦斯室,他們已經不必再被編列數目了。希特勒下命所有的猶太人都必須死,無一可免。現在取代他們住在集中營裡的都是非猶太人,所以這些人被刺上數字,成為勞工,被慢慢折磨致死。因此蘇菲被刺上那排數字。

  接著四月一日愚人節。每年這個開玩笑的日子一到,我就聯想到蘇菲。我討厭愚人節,也討厭猶太教和基督教的上帝。就在這一天蘇菲的旅程告終,四天后,霍斯接到柏林的命令,指示非猶太俘虜都不能被送入瓦斯室。

  好一陣子蘇菲不肯告訴我有關她抵達時的詳情,或許是她為求內心的平靜而無法說出口——也許那樣反而比較好。即使在我獲知那天她發生了什麼事情的真相前,我大致也想像得到那天的情形。根據記錄,那是初春極為怡人的一天,鳳尾草迎風招搖,連翹含苞待放,陽光明媚,空氣清新。

  一千八百名猶太人迅速被趕上卡車,送到柏肯諾,全部過程約莫兩個鐘頭,在正午過後結束。我已說過,這次根本沒有選擇的場面;年輕健康的男人、女人以及兒童——一概就死。不久,親衛隊的長官似乎興起一種,將手中的任何受害者都掃除乾淨的欲望,又把一整個車廂(總共兩百名)的抗暴份子也送入了瓦斯室。他們也是搭乘卡車離去的,留下了大約五十名的同志,包括玟妲。

  在仍裝滿了人的兩個車廂中,除了剩餘的五十名抗暴份子外,還有蘇菲、傑恩和伊娃,以及在華沙最後一次兜捕中不幸被抓的波蘭人。他們等了好幾個鐘頭,一直到天都快黑了。站在斜坡上的親衛隊人員——軍官、醫生、守衛——似乎都在躊躇不定的情況中淌著焦慮的汗水。等待來自柏林的指示?及命令?他們的緊張無從得知。這無關緊要。最後親衛隊又決定繼續工作,但這一回卻必須恢復選擇。執行職務的士官命令所有的人都下車排隊。

  然後任務由醫生接續。選擇的過程延續了一個多鐘頭。蘇菲、傑恩和玟妲被排到集中營去。大約有一半的囚犯命運和他們相同。另外一半則必須到柏肯諾的二號焚化爐去受死,其中包括了音樂教師史諦凡·撒奧斯基和他的學生伊娃,再過幾天才滿八歲。

  §十三

  現在我必須先來寫一段小品,這是蘇菲在那個夏季週末告訴我的一段記憶中整理出來的。我猜想讀者或許無法立即明白,這段小回憶是如何描繪出奧希維茲的輪廓,事實上,當蘇菲嘗試說明她混亂的往事中,這算是最奇異而紊亂的一件。

  地點又回到克瑞科。時間是一九三七年六月初。人物是蘇菲和她父親和這整個故事中的一個新角色:華特·杜菲德博士,他是萊比錫附近的列塢人,是聚合工業的領導者,權高位尊,足以使卑爾根斯基教授陶醉不已。這位德國工業的領導人對他的學術專長——工業專利權的國際法律情況至為推崇。

  這次聚會並無職業上的關係;全然是社交和娛樂性的會晤。杜菲德和他的妻子在東歐度假,他和教授都認識的一位友人安排了這一次聚會。由於杜菲德行程緊湊,時間有限,甚至無法共吃一餐飯,只能逛逛大學附近的風景區,喝一杯茶,僅此而已。

  杜菲德夫人因為感冒身子不舒服,留在福朗基飯店的房間裡休息。此刻他們剛游過威衛堡,坐在一起喝下午茶。教授為克瑞科的水質略帶苦味而道歉。杜菲德愉悅的點點頭。蘇菲坐立不安。她知道待會兒父親會要她幫忙回想他們的對話,好讓他記在日記上。

  她也知道她被迫參與這次遊覽是為了兩個展示的目的——一來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另外,由於她的姿態和語言,可以使這位工商鉅子瞭解到,德國文化和德國教養的原則,能夠真實地創造出連德國人也無法反對的精巧複製品。蘇菲仍然坐立不安,祈禱他們的談話——已經變得相當嚴肅了——不要涉及納粹政治;她已開始對教授的種族觀感到厭惡,無法忍受聆聽(或出於無奈必須加以唱和)那些危險的愚蠢見解。

  但是她無須擔心。教授技巧地引導著談話時,心中所想的是文化和商務,而不是政治。杜菲德面露笑容的傾聽。禮貌,專注,他是個四十五歲左右,相貌英俊的男人;他的皮膚閃著健康的紅光,指甲修飾得整潔乾淨(這種細心令她訝異)。他穿著英國式的黑色燕尾服,相對的她父親的條紋西裝顯得寒酸而落伍。她注意到他的煙也是英國廠牌。當他聽教授說話時,流露出一種愉快、有趣而詢問的眼神。她覺得有點受他吸引。她的臉頰驀地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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