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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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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史諦凡·撒奧斯基原是華沙交響樂團的長笛手,他願意收伊娃為徒使蘇菲驕傲而安慰;除了繳付的學費微薄得可憐外,在這個荒涼而悲哀的城市,並沒有幾個音樂家願意開班授課。由於雙膝患了關節炎,撒奧斯基走路跛得厲害,但這個年輕的單身漢非常愛慕蘇菲,無疑地他所以同意教授她的女兒伊娃,就是為了時而有機會見到她。此外,蘇菲又費盡力氣說服撒奧斯基相信她只有讓伊娃學習音樂,才算盡到教養的責任。 長笛。迷人的長笛。在一個鋼琴多被摧毀的城市,長笛是讓孩子開始接觸音樂的好樂器。伊娃很喜歡長笛,撒奧斯基教這個小女孩吹奏四個月後,對她的天賦大為激賞,最後甚至拒絕收受蘇菲給他的微薄學費。此刻撒奧斯基不知從那裡冒了出來,站在街上,面容饑餓憔悴,跛腳行走,頭髮像掃把一樣,淡色的眼裡流露關切的神色。他穿的那件暗綠色的毛衣,被蛾子咬破了不少洞。蘇菲驚愕地倚身向前貼著窗子。 這個慷慨而神經不正常的男人顯然尾隨著伊娃,或者該說是跟著兩個孩子,蘇菲想不出原因何在。突然間他的動作變得明顯了,這個熱心的教師跛腳跟隨著伊娃,只是為了糾正,或解釋,或修飾他剛剛教完她的課程中某個地方——他比著手指講述——什麼?蘇菲不知道,但深深感動。 她微微推開窗子,想要呼喚此刻擠在隔壁門前討論的那一群。伊娃的金髮紮著辮子。她的門牙掉了。蘇菲想著,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吹長笛的。撒奧斯基讓伊娃打開皮盒子取出了長笛;他把笛子高舉在孩子面前,沒有吹奏,只是用手指無聲地按奏,然後他吹出幾個音符。有一會兒蘇菲聽不見笛音。巨大的黑影掃過天幕。一隊德國空軍的轟炸機飛過頭頂,向東往俄國推進,飛得極低——五,十,二十架飛機出現在天空上,每天傍晚時它們都準時掠過,使得房子震動不止。玟妲的聲音也被飛機的吼聲掩沒了。 飛機飛過後,蘇菲俯視下方,聽到伊娃吹奏了幾個小節。樂曲耳熟能詳,但記不起是誰作的。總共不過十幾個音符,卻在蘇菲的心裡甜蜜的迴響。它們說出了她所曾有過,以及她所渴望的,還有她對孩子的一切希望。她的心陶醉了,她感到暈眩而不穩,被一種深刻的愛所攫獲。 但是那小小的音符和開始時一樣猝然地消逝。「太好了,伊娃!」她聽見撒奧斯基說:「就是這樣!」她看見他拍拍伊娃和傑恩的頭,然後轉身跛行穿過街道,朝他的地下室走去。傑恩拉拉伊娃的一根髮辮,她叫了一聲:「別鬧,傑恩!」然後那兩個孩子奔進了樓下的前廳。 她聽見玟妲堅持道:「你一定要下個決定!」 蘇菲一時沒有回答。當孩子們上樓的腳步聲傳入她的耳際時,她溫柔地說:「我已經下過決定了,我告訴過你。我決不會牽涉在內。百分之百!」她提高了聲音:「這是我的最後決定!」 *** 在蘇菲被捕入獄前的五個月裡,納粹費了很大的力氣肅清波蘭北部的猶太人。自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到來年一月,住在東北拜裡托區上萬的猶太人被運送到全國各地的集中營去;其中多數最後都被送到奧希維茲。同時華沙大量驅逐猶太人的行動已經緩和下來。一九三九年德國入侵波蘭之前,華沙的猶太人共有四十五萬名。三年後,華沙猶太人的數目只剩下七萬;其他三十八萬人分別在各地的集中營喪失了性命。尤其是屈陵卡集中營,位於華沙附近一個廣闊的鄉間,它和奧希維茲不同,並沒有所謂的勞工,被送到那裡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這七萬名仍住在華沙的猶太人中,大概只有半數是合法住在瘡痍滿目的猶太區。另外的三萬五千名則像被獵的動物般,驚恐地住在廢墟裡。他們不僅是被納粹追捕而已,還懷有無止的恐懼深怕被波蘭無賴——也就是約瑟殺害的對象——出賣。然而,在玟妲不厭其煩地遊說蘇菲之際,約瑟自己卻被出賣了。義勇軍中竟出現了叛賊——上帝,真是可悲!不過,這畢竟不算是完全意外。 整個三月,包括蘇菲被關在蓋世太保監獄那兩個禮拜,由拜裡托區取道華沙將猶太人運往奧希維茲的行動暫時停止了,這可以解釋何以蘇菲和抗暴份子——將近兩百五十名——沒有被立刻送到集中營去。還有一個必須提及的關鍵;這大概與柏肯諾火葬場的建造有關。因為集中營原先是以奧希維茲的舊火葬場和瓦斯室作為大量屠殺之用。但是到了一九四二年,屠殺的人數激增,舊設備不敷使用,所以柏肯諾必須營建新的火葬場。那年冬天,德國人——或者該說是他們的猶太及非猶太奴隸——工作得非常辛苦。 蘇菲被蓋世太保拘捕一個禮拜後,四座巨型焚化爐的第一座開始運作,八天之後第二座也派上用場——在四月初她到達奧希維茲的幾個鐘頭前。她在三月三十日那天離開華沙。那天她和傑恩、伊娃和將近兩百五十名的抗暴份子,包括玟妲在內,都被送上裝載了一千八百名猶太人的火車;這些人是由華沙東北方的一個轉接營馬奇亞上車的,是拜裡托區僅存的猶太人。車上除了猶太人和抗暴份子外,還有一些波蘭人——將近兩百名的華沙市民——他們是在蓋世太保的一次兜捕中被抓的,大多數人的罪名都是莫須有,有些不過是運氣不好,在不對的時間走到不對的街道去便被抓了。 在這些不幸的人之中包括了史諦凡·撒奧斯基。他是因為沒有工作許可證而被捕;先前他就曾對蘇菲表明過,遲早會惹上嚴重麻煩的預感。蘇菲獲知他也被捕時非常驚愕。她在監牢裡遠遠看見過他,在火車上也曾瞥見他一次,但在擁擠的人群中她無法和他交談。這是這段時間以來開往奧希維茲最擁擠的火車。由人數之多就可看出,德國人渴望使用柏肯諾的新設備。這些猶太人根本沒有經過挑選出勞工的程序,全數都要被消滅:一千八百名猶太人全都在二號焚化爐啟用時步向死亡。沒有一個人逃過強烈的瓦斯。 *** 雖然蘇菲坦白對我說出她在華沙的生活、她被捕的經過及她在牢獄中的情形,對於她被送往奧希維茲的途中及抵達她始終沒有提及。最初我猜想那和她太過驚恐有關,這一點並沒想錯,但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她絕口不提的真正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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