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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蘇菲從沒想過一個人的心胸能夠包含如此強烈的愛國情操。她很少提及父親,也不曾解釋,何以會排斥她承襲自德國的一切;蘇菲只知道玟妲呼吸、暢飲並夢想著自由的波蘭,這種熱情使她成為抗暴組織最堅實的一員。當然,除了她的熱忱及能力外,她那口流暢的德語對地下行動更有非常的價值。蘇菲也具有這種語言能力,卻拒絕加入地下組織,使得玟妲對她失去了耐性,後來更造成了兩人間的不合。因為蘇菲深怕捲入對抗納粹的地下活動,這種消極的態度在玟妲看來,不只是怯懦,更是很不愛國的。

  約瑟被殺及兜捕的幾個禮拜前,義勇軍在離華沙不遠的魯滋科城,劫了一輛蓋世太保的卡車。卡車上載有珍貴的文件及計劃書,玟妲一看就知道那些厚厚的卷宗內記載了高度機密。但是這些文件極多,急需翻譯。玟妲去找蘇菲幫忙時,蘇菲拒絕了她,她們又起了劇烈的爭執。

  「我是個社會主義者,」玟妲說:「你卻毫無政治立場。我不以為忤。以前我會蔑視你,喬莎,蔑視而且討厭。我仍有許多朋友瞧不起像你這樣的人。但我想我已經突破這種觀點了。我痛恨一些同志愚蠢的固執。此外,你也明白,我非常喜歡你。所以我不會要求你投合我的政治立場,或意識型態立場。你也不會願意和他們混在一起。總之,並不是每個人的行動都是政治化的。我是以人性的立場懇求你。你的榮譽感,那種明白你是個人,而且是個波蘭人的感覺。」

  蘇菲和平常一樣,對玟妲的言論無動於衷,一語不發。她站在窗畔,凝視寒冷而荒涼的華沙,那片肮髒而灰黃的積雪——這種景象一度使她傷心落淚,但現在卻只使人噁心而漠視。如果地獄也有郊區,八成就和這片荒地類似。蘇菲吸吸凍僵的手指。她甚至買不起便宜的手套。焦油紙廠的工作傷了她的手:有只拇指痛得厲害。她回答道:「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親愛的,我不能。我也不會。」

  「我想也是基於同樣的原因了?」

  「是的。」玟妲為什麼不能接受她的決定,不再來煩她?她的堅持不懈令人發狂。「玟妲,」她輕聲說道:「我不想再強調這一點了。我一直重複你明白的事情實在是很困窘,因為我知道你是個感覺敏銳的人。但是處於我的地位——我再說一次——我不能冒險,我有孩子——」

  「義勇軍的其他婦女也有孩子,」玟妲猝然插嘴:「你怎麼就想不通這一點?」

  「我告訴過你了。我不是『其他婦女』,我也沒有加入義勇軍。」蘇菲憤然回嘴道:「我就是我!我必須依照自己的良心做事。你沒有孩子,自然可以輕易這麼說。我不能使孩子的性命受到危害。他們所過的日子已經夠苦了。」

  「喬莎,我認為你把自己和別人的立場分開實在很無禮。不能犧牲——」

  「我犧牲過了。」蘇菲苦澀地說:「我已經失去了丈夫和父親,我母親也因為肺結核而奄奄一息。老天爺,我還要做多少犧牲?」

  玟妲以最甜蜜的聲音哄著她:「喬莎,你知道,你用不著這麼擔心。你無需冒任何真正的險——不像我的一些同志,甚至我自己。我們所需要的是你的腦袋。你精通德文,可以做許多極有價值的事情。竊聽他們的短波廣播,翻譯。昨天從魯滋科那輛蓋世太保卡車裡偷到的文件,我們不妨直說吧,我確信,它們和等重的黃金有一樣的價值!當然,這件事情我可以做,可是數量太多了,而我又有幾千件事情要操心。你不懂嗎,喬莎,只要我們把一部份文件安全地——不會有任何人懷疑——運到這裡來,你會有多大的幫助。」她頓一下,以更堅決的聲音說:「你必須再想一想,喬莎。你這樣做會很不榮譽。想想你能為我們大家做些什麼。想想你的國家!想想波蘭!」

  暮色降臨了。天花板上的小燈泡無力地發著光——今晚還不錯,通常根本就沒有燈光的。蘇菲從黎明就理著焦油紙,現在她的背部酸痛,疲倦的眼睛凝望著荒涼的街景。她打了個呵欠,不再仔細傾聽玟妲的聲音。她想著不知道約瑟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全。她只知道他正在城裡另一區設法靠近某個人,外衣下藏著一卷琴弦——一個忠心執行死亡及報復任務的十九歲男孩。她並未愛上他,但是她——非常關心他;她喜歡他躺在床畔時的暖意,她會一直擔心他的安危。她心想:聖母啊,這是怎樣的一種生存!下方醜陋的街道上,有一隊德國兵正在勁風裡疾行,他們的外套衣領被風掀起,長槍斜掛在肩上;她不安地望著他們經過街角,轉彎,消失。

  她疲憊得說不出一個爛笑話,但是她實在很想打斷玟妲的勸說,說出隱藏在她心中已久的一件事:唯一會誘惑我進入你的世界的東西,就是那部收音機。聽聽倫敦的廣播。但不聽戰爭消息。不聽聯軍勝利的消息,也不聽波蘭軍的奮戰或流亡的波蘭政府發出的指令。不,我只想和你一樣冒著生命的危險,收聽托馬·畢清爵士指揮的樂曲。她深知這是很自私的想法,可是她忍不住這麼想,這就是她的感覺。

  有一會兒她為這個想法而羞愧,為想在這個她和玟妲、約瑟共有的房間內聽音樂而羞愧。他們兩個是那麼無私而勇敢,為人性及波蘭同胞效忠,關切那她父親所憎惡的猶太人。儘管她不該自責,但一想到她父親她就感到汙損;還有那本殘酷的宣傳小冊。要是這對姊弟獲知卑爾根斯基教授,或知道三年來她一直把那本小冊帶在身上,他們將會怎麼想?而且為了什麼理由?為了什麼難以說明的理由?利用它當作和納粹磋商的工具,這種可怕的場面會出現的?會嗎,她回答自己。根本無法逃脫這種羞辱的事實。此刻玟妲叨叨絮絮地說著責任和犧牲,她卻為自己的秘密深覺不安。

  「任何人一生中都會面臨起而對抗的一點,」玟妲說:「我知道你是個很好的女孩。約瑟願意為你而死!」她提高了聲音:「但是你不能再這樣對待我們。你應該負起責任,喬莎。你已經抵達不能再這樣虛度終日的一點了,你必須做個選擇!」

  就在這時她看見她的兩個孩子走在下面的人行道上。他們慢慢走著,親昵而嬉鬧地談話。幾個行人從他們身旁走過,在暮色中奔向自己的家;有個老人在疾風中步履不穩的撞上了傑恩,傑恩用手擋開他,又和妹妹繼續前行,興高采烈地說話。他去接上長笛課的妹妹;她在幾條街口外的一個地下室上課,那是匆忙而即興的學校,端看每日的壓力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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