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真令人驚愕。才剛經歷過興奮的性愛,她就立刻像作夢般地回憶往事,似乎我們的親密就像跳慢舞一樣無可留戀。或許是酒精的效果,她的眼睛已有點迷蒙,又像個煙草拍賣商一樣絮絮不休。無論原因為何,她的漫不經心使我非常懊惱。

  她坐在那兒,對滿臉的潮濕毫不在意,熱切地談著死去多年的愛人。難道她已經忘了才不過幾分鐘前,她還帶引著我進入自我十四歲就開始巴望的神秘之境嗎?女人可以像關電燈開關似的輕易逐去性欲嗎?約瑟!她對她的情人念念不忘,簡直使我忍不住想著不久前她對我的熱情只是一種轉移作用;我只是一時代替了屍骨不存的約瑟。不過我也注意到她開始有些語無倫次,聲音也有些含糊。我對這種催眠狀態大為驚慌,伸手搶過還剩下幾盎斯的威士忌的酒瓶。

  「丁哥,想到事情本來可能會有所不同,我就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要是約瑟沒死的話。我很愛他,事實上,更甚於納森。約瑟從不會像納森那樣虐待我。誰知道?也許我們會結婚,那一切就更不一樣了。舉例來說——他的同母異父姊姊玟妲,我會使他脫離她邪惡的想像力,那就是一件好事。酒呢,丁哥?」她說話時,我把酒瓶藏到身後,將剩餘的酒倒到沙地上。「酒。總之,那個玟妲真是該死!她應該為約瑟的慘死負責。好,我承認——是該有人為猶太人被出賣而報復,可是為什麼每次都叫約瑟動手?為什麼?那全是玟妲的關係。不錯,她是一名地下組織的領導人,但是讓自己的弟弟擔任我們這一區唯一的殺手公平嗎?我問你,這公平嗎?丁哥,每次他殺人的時候都會嘔吐。嘔吐!這個任務差點沒使他發狂。」

  我屏住呼吸看她臉色灰白的搜尋著酒,喃喃低語。「蘇菲,」我說:「威士忌都喝完了。」

  她沉湎在回憶中,似乎沒聽見我的話,而且泫然欲泣。悲傷漫上她的臉,就像黑影籠罩著雪地。「去她的玟妲,每件事情都是她造成的。每件事情!約瑟的死和我被送到奧希維茲和一切事情!」她開始哭泣,淚水滾落她的雙頰。我不知所措。雖然情欲已經消退,我仍伸手擁住她。她把臉靠在我胸前。「哦,見鬼,丁哥,我非常不快樂!」她悲泣著:「納森到那兒去了?約瑟呢?每個人都到那兒去了?哦,丁哥,我真想死!」

  「噓,蘇菲,」我撫著她的肩膀,輕柔地說:「一切都會好轉的。」

  「抱著我,丁哥,」她迫切地低語:「抱著我。我覺得好彷徨。哦,耶穌,我覺得好彷徨!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孤伶伶一個人!」

  酒,疲憊,哀傷,悶熱——無疑的是這一切因素使她在我懷裡沉沉睡去。我也在疲乏中睡著了,緊緊地挨著她的身子,夢了一大堆莫名其妙而斷斷續續的夢。當我驚醒過來時,蘇菲已經離開了我的懷抱。我呻吟了一聲,一顆心開始劇烈地跳動。急急忙忙穿上泳褲後,我爬上土墩,眺望海灘——廣漠的沙灘上毫無人跡。她失蹤了。

  我望著土墩後荒涼的草地。沒有人。附近的海灘上只有一個粗壯結實的人影向我這邊走來。我跑向那個人,逐漸看清是個大塊頭的男人,到海灘來曬太陽,正在咬一條熟狗。他的黑髮貼在頭上,中分;笑容極為友善。

  我結結巴巴地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金髮女孩,我是說很漂亮的一個金髮……」

  他笑著點頭。

  我松了一口氣。「在那裡?」

  他回答:「No hablo ingleg(我不會說英語)。」

  但就在我聽到他的回答之際,我越過他的肩際看見了蘇菲。在綠色的海浪中,她浮游在遠處的頭顱只剩下一個金色的小點。我不加思索便躍入海中。我的泳技相當不錯,那一天我發揮了奧運的潛力,拚命鼓動四肢向前遊去。我遊了一段頗長的距離,卻驚訝地發現她已出了外海,往委內瑞拉的方向遊去。我大聲喊她,但她置之不理。「蘇菲,回來!」卻得不到半點響應。

  我深吸一口氣,虔誠地祈禱了一番——多年來第一次——繼續英勇地向那團黃髮遊去。突然間我知道就快趕上她了;蘇菲的頭顱愈來愈大、愈近。我意識到她已停止游泳,不一會兒我便到達她身後。海水浸到她的眼睛處,還未將她淹溺;但她的目光一如野貓般瘋狂,她吞著水,顯然已疲乏不堪。「不!不!」她喘息著,虛弱地對我拂著手。但我躍向前,伸手由後方穩定地環抱住她的腰,吼道:「閉嘴!」使我定下心來的是,在我的擁抱中,她並未如我所預料般奮力掙扎,聽任我抱著她慢慢朝岸邊遊去,啜泣不止。

  我一將她拖到沙灘上,她便跌在地上吐出了約莫一加侖的海水。然後她邊咳邊咕噥,臉部朝下倒在海水邊緣,像發作了癲癇似的顫抖,吐露出一連串忿怨的哀歎。「哦,上帝!」她悲慟地喊道:「你為什麼不讓我死?你為什麼不讓我淹死?我好難過——我是那麼的難過!你為什麼不讓我淹死?」

  我無助的站在她赤裸的身軀旁。我先前碰到的那個散步的人呆站在一旁注視我們。我注意到他唇上沾了一點蕃茄醬,他用西班牙語小聲的提出忠告。我筋疲力竭地倒在蘇菲身旁,伸出一隻無力的手撫摸她的背部。暖暖的雨迷蒙落下,在我臉上聚成了水滴。我把頭靠在她肩上,聽見她說:「你該讓我淹死的,丁哥。沒有人像我這麼難過。沒有人!沒有人像我這麼難過。」

  最後,我讓她穿上衣服,搭乘巴士回到布魯克林的粉紅宮。喝過咖啡後,她鎮定了許多,在床上睡去。她醒來時天已經黑了,雖然心情仍不穩定,但就一個剛剛瀕於生死邊緣的人而言,她算是相當的冷靜。她沒有受什麼外傷,只不過喝了過多的海水使她不停地打嗝。

  她已經帶我探索過她的過去,但是也留給我一些未曾解答的疑問。也許她認為,除非說出仍然對我和對她自己隱瞞的事情,否則她就不可能回復平靜,所以那個細雨霏霏的週末夜晚,她又對我說出更多在地獄中的生活。(更多,但並非全部。)我終於領悟到,那像魔鬼般無情地追逐著她的痛楚,由華沙到奧希維茲到歡快的布魯克林街道。

  ***

  蘇菲是在一九四三年三月被捕入獄的。那時約瑟被烏克蘭警衛殺死已經過了好幾天。天氣昏暗,冷風颼颶,仍有幾分冬天的寒瑟。她記得那是下午時分,當她搭乘的三車廂電車在華沙市郊某處突然緊急煞車時,她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六、七個蓋世太保上了車,命令每個人都下車去。這正是她所害怕的兜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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