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九六


  「我走回床鋪,躺下來睡覺,從沒有睡得那麼深沉寧謐。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但半夜時納森曾尖叫著醒來。那一定是服下那一大堆藥後的某種反應吧,我想,不過半夜裡躺在他身旁聽著他像瘋魔一樣的叫喊,實在是很嚇人。我還是想不通他怎麼沒有吵醒幾哩方圓內的每一個人。但我被他的尖叫驚醒,他開始吼著死亡、毀滅、絞刑、瓦斯、猶太人在焚化爐裡燃燒等等的話。我一整天都驚悸不已,但這個場面卻更甚於一切。

  那麼多個鐘頭來他時醒時瘋,像是一個永遠發狂的人了。他在黑暗中叫嚷:『我們非死不可!』我聽見他呻吟著:『死亡是必要的。』然後他傾身越過我摸索著桌子,好像是在找那兩顆毒藥。不過很奇怪,你知道,這一切才延續了幾分鐘而已。他非常疲弱,我伸出手臂扶他躺回床上,一再對他說:『親愛的,親愛的,睡吧,一切都很好,你只是作了場惡夢。』還有一些蠢話。但是我的話和舉止卻奏效了,因為他很快便又睡去。房裡黑漆漆的。我吻了他的面頰。他的皮膚已轉為冰涼。」

  「我們睡了好久好久。等我醒來時,窗外閃爍的陽光看出已經過了中午,樹葉是那麼明亮,彷佛整個林子都著火了。納森還沒有醒,我就在他身旁躺了好久,思索著。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把我最不願記起的事埋在心中了。我不能再對自己隱瞞,也不能對納森隱瞞。除非我把事情說出來,我們無法共處。我知道有些事我是不能告訴他的——決不!——但是至少有件事他非知道不可,否則我們就無法再繼續交往,當然,也不可能結婚。

  沒有納森我就……我就什麼也不是了。所以我下定決心要把這件其實也算不上是秘密的事告訴他。納森還在睡。他的臉色蒼白,但瘋狂的神情已經消失,而且他看起來很寧靜。我想或許他的藥效都已失去,魔鬼已經離開,黑色的風暴也退去了,他又回復我所愛的那個納森。」

  「我起身走到窗畔,望著樹林——火紅明燦的林子美麗異常。我幾乎忘了身上的痛還有毒藥,及納森瘋狂的行為。小時候住在克瑞科時我信仰虔誠,常自己玩一種叫做『上帝的形狀』的遊戲。我會看著一件美麗的東西——一朵雲,一抹火花、綠色的山坡或天空的光芒——試著在其中尋找上帝的形狀,似乎上帝真的化為我所看的外形,而我真的可以看見它。

  那一天我望著窗外的林子,河流,及清澄的藍天,一時忘我,覺得好像又變成一個小女孩,在這些物體上尋找上帝的形狀。空氣中有種很好聞的煙味,我看見林子的遠方升起嫋嫋的煙,在那抹煙裡見到了上帝。但是——但是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事實:上帝已經離開我,永遠離開我了。我好像看見它背對著我,穿過濃密的樹葉離去。上帝!丁哥,我看見它的背,穿過樹林而去。光線消退了,我的心即刻充滿空虛——回憶湧上,我明白我非說不可。」

  「納森醒來時我就坐在他的身畔。他笑著說了幾句話,似乎完全不記得過去幾個鐘頭所發生的事。我們說了一、兩件稀鬆平常的事,然後我彎身對他說:『親愛的,我必須對你說一些事。』他笑著說:『不要那麼——』便停下來問道:『什麼事?』我說:『你以為我是個沒有結過婚的波蘭女人,沒有家人,什麼也沒有。我情願你這麼認為,因為我不想提起過去。也許這對你也好受些。』他顯得很痛苦,我又說:『但是我必須告訴你。我結過婚,還有個叫做傑恩的兒子,和我一起待過奧希維茲。』我停住口,望向別處,好久以後才聽到他重複說著:『哦,上帝,哦,上帝。』然後他平靜下來,問我:『他怎樣了?你的兒子怎麼樣了?』我說:『我不知道。他遺失了。』他問:『你是說他死了?』我回答:『我不知道。也許吧。這無關緊要。只是遺失了。遺失了。』」

  「我只能說出這麼多,但我又告訴他:『現在我已經對你表白了,我要你答應我再也不提起我的孩子。我也不會再談到他了。』他以一個字允諾道:『好。』但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麼悲哀,我不禁移開了視線。」

  「別問我,丁哥,別問我為什麼在經過這一切事情後,我仍然願意讓納森對著我撒尿、強暴我、踢我、打我,做任何他想做的事。過了許久之後,他開口對我說:『蘇菲愛人,我氣瘋了,你知道。我要為我的瘋狂道歉。』過了一會兒他又問:『要做愛嗎?』我不加思索地說:『要,哦,我要。』整個下午我們都在床上,使我忘了痛楚、上帝、傑恩和我已失去的一切。我知道納森和我將會更密切地過一陣子。」

  §十二

  清晨,在她漫長的獨白後,我扶她上床歇息。整個晚上看她喝了那麼多酒卻可以清晰的說話,我覺得非常驚訝;不過等到清晨四點酒吧打烊時,她已經醉得差不多了。我們搭出租車回粉紅宮;途中她倚在我肩上打著盹。我扶住她的腰,撐著她上了樓,她的腳步搖搖晃晃的。當我把她放到床上時,她輕歎了幾聲,便睡著了。我自己也喝多了酒又疲憊不堪,在蘇菲的身上蓋了條被子,便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脫掉衣服,連滾帶爬的上了床。

  近午時,陽光照到我臉上,我才醒過來,楓樹間傳來的鳥鳴聲,和遠處兒童的吵鬧聲刺痛我的頭殼,已經有一、兩年我沒經歷過這樣的宿醉了。不用說,只要喝得夠量,啤酒同樣也傷身體和精神。我的感覺突然誇張起來:床單就像是玉蜀黍的斷株般刺痛我的背,麻雀的啁啾聲和翼龍的吼叫無異,一輛卡車輾過街上的坑洞所發生的吵聲,就像是地獄大門砰然關上。我的神經顫抖不止。更要命的是:酒精使我為強烈的欲望所苦。這種令人無法抵抗的欲望,出自于生理的渴求,不是手淫可以滿足的。說它是一種原始的發狂並不為過。但是我突然想到鐘斯海灘及在我樓上房間的蘇菲,興奮地跳下床。

  我把頭探入走廊,對著樓上叫喊。我聽見模糊的音樂聲。蘇菲的回答聲隔著房門,雖然不怎麼清楚,聽起來卻很明快。我退回房內,開始漱洗。那天是禮拜六。前一晚蘇菲答應過,在搬到新住處前要在粉紅宮度過整個週末。她也熱切地同意和我到鐘斯海灘去。我從沒去過那裡,不過我知道那裡的遊客比康尼島要少得多。此刻我站在蓮蓬頭下抹著肥皂,開始認真的為蘇菲及未來計劃。我比以前更瞭解自己對蘇菲那種悲喜交雜的熱情,僅僅是她的存在就使我痙攣、翻騰,實在很荒誕。我看過不少浪漫小說,知道我這種氣餒而挫敗的癡呆,會被人取笑是害了「單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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