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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我和薩尼及一個性感的東方女孩——我忘了她的名字了——到屋頂去,薩尼問我要不要來點茶。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以為他說的是加了糖和檸檬的紅茶,他哈哈大笑,我才知道他說的是大麻煙。我有點害怕——我一直怕失去控制——不過,哦,那時候我是那麼快樂,覺得可以毫無所懼的服用任何東西。因此薩尼給了我一小段煙,很快地我就明瞭了何以人們要吸食它取樂——那種滋味真是奇妙!

  「大麻使我充滿甜蜜的光彩。屋頂上很冷,但是我突然感到全身溫暖,整個世界和夜晚和未來似乎都比以前更美。布魯克林在我的下方,燈火點點。我在屋頂上待了很久,和薩尼及他的中國女友談天,聽著爵士樂,仰望星斗,心裡非常的舒坦。我想我並未意識到究竟過了多久,因為等我回屋裡時,已經接近清晨四點了。晚會還在熱烈進行,音樂聲還是響個不停,但是有些人已經離開了。

  我找著納森,卻沒看見他的影子。我問過一些客人,他們指著盡端的一個房間。我走進那個房間,看到納森和六、七個人待在那裡。那裡一點樂趣也沒有了。房裡的人都闃靜無聲,好像某個人剛遭到可怕的意外,而他們在尋求對策似的。我一走進去就覺得困惑不安,開始領悟到納森就要發生一件很嚴重、很糟糕的事。那是一種很難過的感覺,就像被冷冰冰的海浪痛擊了一記,難過,非常難過。

  「你知道,他們都在聽著收音機報導紐倫堡的絞刑。那是特別的短波廣播,我聽見CBS的播報員報導著絞刑的實況。他說范·黎本屈已經去了,接下來是朱力亞·史崔奇。史崔奇!我無法忍受,我突然感到全身濕冷、噁心。這種感覺實在難以形容,當然這些人的處決令人稱快,可是我所以難受是為了這又使我想到了我竭力想忘記的事情。去年春天我在雜誌上看到魯道夫·霍斯受刑時的照片,也有這樣難過的感覺。

  因此在那個他們收聽紐倫堡絞刑的房間裡,我只想逃脫,我不斷地對自己說:我是不是永遠也不能擺脫過去?我注視納森。他仍然處於亢奮的狀態,由他的眼神我就看得出來,但是他和其他人一起聆聽絞刑,臉色陰沉而痛楚。他的臉色有種令人驚恐的神情。其他人也一樣。晚會的歡樂已經蕩然無存,至少在這個房間裡。最後那個消息播完了,或者是收音機被關掉了,他們開始熱烈而嚴肅地交談起來。

  「我認識這些人,他們是納森的朋友。其中一個我印象特別深刻,我曾和他說過話,他叫做赫若·蕭撒,年齡和納森相若,好像是在布魯克林學院教哲學。他是個嚴肅而熱情的人,很有感性,我蠻喜歡他的。在我看來他似乎總是痛苦而不樂,對於身為猶太人非常敏感,很健談,我記得他那天晚上格外興奮激動,不過當然比不上納森的高昂。赫若的外表很引人注目,禿頭,留了滿臉鬍子,就像一隻——,我不知道英語怎麼說——一隻morse(海象),而且大腹便便。他叼著煙斗在房裡來回踱步——他說話的時候,別人總是仔細傾聽——他說:『紐倫堡是出鬧劇,這些絞刑也是鬧劇。這只是復仇的象徵,一種餘興!』他說:『紐倫堡只是披上公正外表的猥褻遊戲,德國人仍為仇恨猶太人的毒藥所毒害。德國人自己該被消滅——他們允許這些人統治他們,殺死猶太人。不該是這些——』他用了這樣的形容——『這些區區可數、表演節目的惡棍。』他又說:『未來的德國人呢?我們是不是還要讓這些人富強起來,再來屠殺猶太人?』他的話非常有力。我聽說他上課時學生都像被他催眠了似的,當我聽他說話時也不覺被他吸引。他談到猶太人時聲音激亢。他問今日那個地方的猶太人是安全無虞的?然後他自己回答道,沒有這樣的地方。他問,那個地方的猶太人曾經是安全無虞的?又回答,沒有這樣的地方。」

  「我突然聽到他提及波蘭。他說在某次審判中曾經證實,戰時有些猶太人逃出位於波蘭的一處集中營,向當地人尋求庇護,但是波蘭人加以回拒,沒有幫助這些猶太人。不只如此而已。事實上,他們還把這些人殺害。波蘭人殺死了猶太人。蕭撒說,這是個可怕的事實,證明了猶太人不管在什麼地方都不安全。甚至是美國!Mon dieu (我的上帝),我還記得他的憤怒。當他說到波蘭時,我覺得更不舒服,心跳也加速了,雖然他並不是針對我而言。他說波蘭可能是最糟的事例,也許甚至比德國還糟,因為保護猶太人的畢蘇斯基一死,波蘭人就反過來迫害猶太人。

  他說在波蘭年輕的猶太學生備受歧視,在學校裡必須和別的學生分開來坐,所受到的待遇比密西西比的黑人還要惡劣。蕭撒說著這些話時,我不免想到了父親。我父親就是猶太椅的創始者之一。突然間我父親的靈魂似乎出現在這個房間裡,靠近我,使我差點沒跌到地上去。我無法再忍受這個場面了。我把這些事物掩埋了如此之久,將它們掃開——一個懦夫,我想——現在這個蕭撒卻又將一切完全揭露,我受不了。天啊,我受不了!

  「因此,當蕭撒還在高談闊論時,我踮著腳尖走到納森身旁,對他耳語道我們該回家了,記得明天還要到康乃狄克去。但是納森一動也不動。他就像——像我所聽說的那些學生,被蕭撒催眠了,直瞪蕭撒,仔細聆聽。最後他回答了我,低聲告訴我說我該自己回家去。他的眼睛瞪得好大,把我嚇壞了。他說:『在聖誕節之前我是無法入睡了。』他的表情很瘋狂。『你現在回家去睡一會兒,早上我再去接你。』因此我匆匆離去,不再聽蕭撒那些折磨我的話。我搭出租車回家,心情疲累,根本就忘了納森說過我們要結婚的話。我只覺得難過而且忍不住想叫喊出聲。」

  ***

  康乃狄克。

  氫化鈉膠囊相當小,比蘇菲所見過的藥用膠囊都要小一點,而且也有反射的光澤,因此當她躺在床上,看著他把膠囊拿到她臉部上方幾吋遠的地方時,她看見那一小顆膠囊閃著光,就和窗外映著斜暉的秋葉一樣。蘇菲昏倦地吸了一口從兩層樓下廚房傳來烹飪的味道——混合著麵包香和捲心菜的氣味——望著那顆小膠囊在他掌心中緩緩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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