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八六


  她抬起頭以一種近乎調皮的神情望著我,顋然不明了我的「蘇菲熱」,說出我並不想聽的話。「丁哥,我確信你很快就會找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個很性感的女孩,像蕾思那麼可愛,但比較不那麼妖嬈,也比她更Complaisante (殷勤)——」

  「哦,上帝,蘇菲,」我呻吟道:「別再對我提起蕾思了。」

  這整個情況——蘇菲就要離去,使人聯想到納森和過去這段日子的皮包和空房間,音樂、歡快的場面和我們所共有的時刻——突然使我感到軟弱無力,發出另一聲呻吟;聲音之大使蘇菲眼裡閃過驚愕的光芒。在極端困惱的情緒下,我發現自己緊握著她的臂膀。

  「納森!」我叫道:「納森!納森!究竟發生什麼事了?蘇菲,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我和她非常靠近,鼻尖觸著鼻尖,我的一、兩點唾沫星子濺到她的面頰。「這個人深愛著你,一直都是白馬王子,一個仰慕你的人——我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蘇菲,幾近於崇拜——突然間你卻被他甩了。他究竟是怎麼回事,蘇菲?他把你甩了!我不相信這僅只是為了他懷疑你對他不忠,就像他那一晚在楓葉宮所說的。一定還有比這一點更深的理由,更強的原因。還有我怎麼說?我?我!」

  我捶著胸膛強調我也涉及這個悲劇。「他是怎麼對待我的?我是說,蘇菲,耶穌基督,我用不著對你解釋吧,納森就像我的兄弟一樣,一個去他的兄弟。我這一輩子沒有認識過像他這樣的人,比他更有知識、更慷慨、更風趣、更易於相處、更——上帝,沒有人和他一樣了不起。我愛那個傢伙!單以事實來說吧,是納森看了我最初的手稿,給了我繼續寫下去及成為作家的信心。我覺得他是出於愛才這麼做的。然後不知道為了什麼,為了那該死的憂鬱,蘇菲——他就像只瘋狗一樣背棄了我。背棄我,說我寫的那些都是廢話,似乎把我看成他最輕視的人。接著又像甩了你一樣,堅決而斷然地把我也甩了。」我的聲音已提高八度,像男女莫辨的高音歌手。「我受不了,蘇菲!我們該怎麼辦?」

  蘇菲臉上串串奔流的淚水,使我想到我不該像這樣的發洩自己的情緒。我應該竭力控制。但是我情不自禁;事實上,我覺得她的悲傷和我的融合,繼續流瀉。「他不能讓別人愛他然後又莫名其妙的把人甩了。這太不公平了!這……這……」我結巴了起來。「這,上帝,太他媽的不人道了!」

  這時候她流著淚,背過身去。她的手臂僵硬地貼在身側,往床鋪走去,有點像夢遊似的。然後她猝然趴在杏色床罩上,把臉埋在雙手中。她沒有哭出聲音,但肩膀抽動不止。我走到床畔,站在她身旁,低頭望著她。我開始壓抑我的聲音。「蘇菲,」我說:「請原諒我。可是我實在是不明白。我不瞭解納森是怎麼回事,也許我也不瞭解你。雖然我想瞭解你比瞭解他要容易得多。」

  我停住口。提到她自己,顯然痛恨談起的事無異像割開另一道傷口——她不是還警告過我不要說起的嗎?——但是我不得不說出非說不可的話。我伸出手輕輕地握住她的臂膀。她的皮膚溫熱,在我的手指下像驚嚇的小鳥一樣悸動。「蘇菲,那一晚……那一晚在楓葉宮當他……當他拋棄我們時,那可怕的一夜,他當然知道你有個兒子在那裡——不久前你告訴我說他也知道的。那麼他怎麼能對你這麼殘忍,辱駡你,問你怎麼能在那麼多人都被——」我的喉嚨被那兩個字鯁著,但我還是說了出來——「毒死的情況下,安然脫險。他怎麼能對你說這種話?如果他深愛你的話,怎麼能夠這麼殘忍?」

  有一會兒她緘口不語,只是把臉埋在手中伏臥在床上。我在她身旁的床沿坐下,撫著她溫熟的手臂,小心地避開種痘的疤痕。由我所坐的角度可以看見那排藍紫色的刺青。我聞到她慣用的香草水味。我自問,丁哥,她是不是可能會愛你?我突然想到我敢不敢在此際追求她。不,絕對不行。她臥在那裡看起來楚楚可憐,但我剛才的發洩使我感到疲累,沒有任何欲望。我將手指移上,輕觸著她那鬆散的金髮。最後我發覺她已經停止哭泣。我聽到她說:「那不是他的錯。當他失去控制的時候,就有一個魔鬼在支使他,丁哥。」

  我想到莫瑞·芬克說的高郎,不禁顫慄了一下,說道:「蘇菲,你說一個——魔鬼,是什麼意思?」

  她沒有立即回答。在一段靜默之後,她抬起頭,以輕柔而理所當然的聲音說了幾句話,完全不像我所認識的蘇菲,使我極為驚愕。

  「丁哥,」她說:「我不能這麼快離開這裡。太多回憶了。幫我一個忙,求你。到教堂街去買一瓶威士忌回來。我好想喝個大醉。」

  我替她買來了那瓶威士忌,使得她再談起她和納森共度的狂暴的一年,一些難捱的時刻。若非他會再回來重新擁有我們的生活,這一切實在不值得重述。

  ***

  康乃狄克州,沿著介於新密爾福和迦南之間的河岸而建,縱行南北的林蔭公路上,有家古老的鄉村客棧,客棧裡有傾斜的橡木地板,一間光線充足的臥房,火爐裡燃燒的木塊發出蘋果的香味——那一晚蘇菲告訴我,就在這個地方,納森試圖置她於死,再結束自己,也就是我們家鄉所謂的「自殺契約」。

  這件事發生在他們于布魯克林學院圖書館相遇的幾個月後,樹葉枯黃的深秋?蘇菲說她為了許多原因(例如,那是自從他們相識後,他第一次對她大聲說話)會記住這個可怕的插曲,但她絕不會忘卻最主要的原因:他憤怒地追問她,何以能夠在「別人」(他的說法)死亡的情況下,在奧希維茲得以倖存(這又是他們認識後的第一次)。

  當蘇菲對我說起這次恫嚇及其後痛苦的事件時,我立刻回想到那晚,納森在楓葉宮和我們兩個宣告分手的瘋狂行徑。我正想向蘇菲指出這兩件事的相似並加以詢問時,她——在她和納森常去的一家位於康尼島街上的意大利小餐廳內,津津有味地吃著通心面——專注地說著他們共度的生活,所以我只好暫時保持緘默。

  我想到威士忌,蘇菲和她的威士忌令人困惑而有點無法抵抗。她有波蘭輕騎兵的酒量;當我們搭乘出租車前往餐廳時,她已經把我買給她的那瓶威士忌喝掉了整整四分之一瓶。(她堅持把這瓶酒也帶到餐廳去,而我則一本慣例只喝啤酒。)我為納森的自暴自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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