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八四


  那天早上我父親就要回維琴尼亞去了。或許是南特·杜納揭開了我的回憶,使我躺在漸亮的晨光中,對南方深切的思念湧上心頭。也或許是既然我在布魯克林已失去了所愛的人,父親提供泰瓦農場的免費居處便似乎頗具吸引力了。總之,當我們在迎賓飯店的咖啡店裡吃薄烤餅的時候,我叫老頭子再買張車票,待會兒和我在賓夕法尼亞車站會晤,使他驚訝地瞪視著我。我宣佈我要和他一起回南方去,住進農場裡,心裡突然感到輕鬆快樂。他只要等我一個早上,等我收拾行李,並且永遠的搬離粉紅宮。

  然而,我已經提及了。結果並非如此——至少在當時。我不得不從布魯克林打電話給我父親,告訴他說我還是決定留在城裡。因為那天早上我在粉紅宮裡又遇見了蘇菲,她一個人站在我以為她已永遠棄絕的房間中。我意識到我所面臨的是個神秘的決定時刻。再過十分鐘她就會收拾好剩餘的東西離開這裡,此後我斷不可能再見到她。放馬後炮是愚蠢的。但直到今天我仍不禁想著,要是蘇菲沒有再意外碰到我,或許對她比較好些。誰知道她是不是可能仍生存在某個地方——也許是離開了布魯克林,或甚至離開了美國。任何一個地方。

  ***

  德國納粹主要計劃中比較不為人知的,卻更為兇殘的行動中,包括一項叫做「裡本斯朋」的程序。「裡本斯朋」(德文意為「生命的泉源」)是納粹種族狂熱的產物,原是用來增加「新秩序」階級,經由系統化的生育程序,然後將人種佔領區內「適宜」的孩童綁到祖國內陸去,安置在忠於希特勒的家庭中,在完全的納粹党環境中成長。理論上這些孩童都是純種的日耳曼人。但是這些年輕的受害者有許多都是波蘭人,因為波蘭人雖被視為次等人種,和斯拉夫人一樣,都是繼猶太人後必須屠殺的對象,但在外型上卻有許多方面切合需要——他們的臉部五官和日耳曼族相似,閃閃發亮的金髮又滿足了納粹對美學的嚴格要求。

  「裡本斯朋」沒有如納粹所計劃的那麼成功,卻也達到了某些成就。在華沙被攫奪的孩童多達數萬名,而這些孩子——被更名為卡爾或烈瑟或恩黎或楚迪而被德國政府所吞噬——絕大多數都沒有再見過他們真正的家人。此外,無數通過最初甄試,但稍後在更嚴格的種族試驗中卻遭到淘汰的孩子都被殺害——有些是在奧希維茲。當然,這項計劃和希特勒的許多髒汙的陰謀一樣,是在秘密中進行的,然而這樣的罪惡並不易掩人耳目。

  一九四二年年底,蘇菲住在華沙一幢被炸彈炸得滿目瘡痍的建築裡,住在她隔壁的一位女友有個五歲大的金髮兒子,被拐跑後便不曾再出現過。雖然納粹費力掩飾這項罪行,每一個人,包括蘇菲在內,都很清楚誰是罪犯。使蘇菲困惑的是,裡本斯朋這個概念——在華沙時使她驚駭噁心,每一聽到樓梯上響起重重的腳步聲時,就把她的兒子傑恩藏在衣櫥裡——在奧希維茲時竟成為她深切渴望、夢想的。這是一個和她同獄的朋友促使她這麼想,同時也是救傑恩生命的唯一方法。

  她告訴我,和魯道夫·霍斯在一起的那個下午,她意圖向司令官提及裡本斯朋這個計劃。她必須以迂回而聰明的方法去試試,但這並非是不可能的。在他們坦然相對的前一天,她便已想過,裡本斯朋可能是能夠使傑恩離開兒童營僅有的一個方法。這是十分可行的,因為傑恩和她一樣,自小就使用德語及波語兩種語言。接著她又對我說出一件以前隱瞞著我的事情。

  她計劃等她得到司令官的信任後,她要建議他使用其權威讓一個會說德語、金髮碧眼的小男童,由兒童營被安全地送到克瑞科或卡托威斯或洛可勞等任何地區的政治單位,然後再安排將他運送到德國的庇護所去。她將不會知道孩子被送到何處,甚至還得發誓不再問及孩子的將來,只要她確知他在德國的保護下安全無事;在那裡他極可能倖存,在奧希維茲他卻難逃一死。

  不過,當然,那個下午一切都與她的計劃大相徑庭。在混亂及驚慌中,她直接請求霍斯釋放傑恩,而由於他對這項請求意外的反應——勃然大怒——她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平衡,就算她還記得裡本斯朋這回事,也無法對他開口提及。然而並非一切都已無望了。為了得到向霍斯說出這個拯救她兒子的秘密方法,她必須等待——結果牽涉到次日一個奇怪而困擾的場面。

  但是她沒法立刻對我說出這一切。在楓葉宮的那個下午,她對我描述過她如何跪在司令官面前之後突然停住口,將她的視線由我的臉移向窗子,許久都沉默不語。然後她突然說了聲對不起,躲入女盥洗室內。點唱機的音樂響了起來:又是安姬姊妹的歌。我抬頭看看那個沾滿了蒼蠅糞的塑料鐘:就快五點半了,我訝異的領悟到,蘇菲差不多對我說了一下午的話。

  在那天之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魯道夫·霍斯這個人,但經由她保守而簡單的用語,他就像侵入我夢境的那些幽靈般呼之欲出。然而在這次中斷後,她顯然已無法再繼續談論這個人和這段往事了。而且,儘管她留給我一些意猶未盡的感覺和謎圍,我也不會殘忍到催促她再多說些。雖然我仍為她揭露了她有一個孩子的事實而驚愕不已,我不願再聽她談下去。她所透露的已使她忍受了深刻的痛苦。因此我告訴自己,至少是目前,這個話題已經結束了。

  我向那個懶散的愛爾蘭侍者叫了杯啤酒,等著蘇菲。楓葉宮的常客,包括下了班的警察、電梯操作員、公寓管理員和尋醉的客人,陸陸續續地湧了進來,散發出一片濛濛的水蒸氣——這是由那場延續了數個鐘頭的夏季暴雨所引起的。遠方仍響著的雷聲,但此刻雨已經小了,雨聲間歇如打拍子的舞師,告訴我豪雨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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