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八三


  她死得很難過,在痛苦的恍惚中。七個月之後,炎熱的七月,她在注射嗎啡止痛的昏迷狀態中去世。她死前一晚,我一再想到,那一日她在寒冷而濃煙彌漫的房間裡,望著微弱的火炭兒;我驚恐地推測,就因為那天我棄她於不顧,使她的健康大為衰退,此後再也不曾好轉。罪惡感。悔恨的罪惡。愧疚,像鹽水般腐蝕。就像傷寒一樣,一個人可能一輩子都沉浸在愧疚的毒素中。當我在迎賓飯店溽濕而凹凸不平的床墊上翻騰,回想到母親眼裡的驚悸時,悲傷仍像一支冰冷的矛,刺入我的胸膛,我再次懷疑那次痛苦的經驗是否加速了她的死亡,懷疑她是否原諒了我。我心想:去他的。隔壁傳來的聲響,使我開始想著性。

  我夢見了穢語滿口的蕾思。和她在一起的那段羞辱而無聊的時光,迫使我在過去幾周來將她自記憶中抹除。但此刻蕾思卻悄然降臨我的夢中,用她的胸脯把我壓得快窒息了,她那鬈鬈黑髮也纏著我不放。她的話在我耳邊響著,猥褻而令人激蕩。自從青春期後,我借著手淫得到性欲的滿足,都是在新教的節制下,以堅定的手進行的;然而今晚,我的饑渴卻像群奔的野獸,使我飽受蹂躪。哦,上帝,當我想到蕾思,還有另外兩個我所熱愛的女人時,我的腿間隱隱作痛。這兩個人,當然了,就是梅麗和蘇菲。她們三個人中,一個是南方保守的美女,一個是莎拉·勞倫斯猶太女人,另一個則是個波蘭人——真是各具特色,而相同的是她們三個人都死了。不,並不是真的死(只有甜美的梅麗,已回歸造物者的懷中),但就我的生命而言,事實上她們都已消滅,不存在了。

  在激烈的幻想中,我不禁狐疑,可不可能是因為這三個瓷器娃娃都已自我指縫中滑落,是我所不可能擁有的體認,煽惑了我這種難忍的渴望?因為她們都已永遠離開了我,才使我陷入這個情欲的深淵?我的手腕發痛。我為自己的混亂和魯莽茫然無措。我想像我的伴侶快速的變換。因此蕾思變成了梅麗,在夏天的正午時分,我和她躺在乞沙比克灣的沙灘上;她那雙熱情的眼睛在睫毛下滾動,她輕咬著我的耳朵。

  想像,想像——我所擁有的是我那部小說中的女主角!我和梅麗在一起沉醉了好久,我們仍徜徉在雲雨巫山之際,我父親叫了一聲,不再打鼾,跳下他的床,走入浴室。我等著,腦筋裡一片空白,直到他終於又回到床上,再度打起鼾來。接著在無望而且如海波般喧鬧的欲望中,我發現自己和蘇菲熱烈的做愛。毫無疑問的,我想要的人一直都是她。

  一整個夏天,我對蘇菲的渴望可以說是孩子氣的理想化和破壞性的浪漫,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想過和她發生性關係。現在,她的離去使我沮喪難當,我第一次明瞭了我對她的愛是多麼絕望,而我的欲望又是多麼劇烈。我擁住蘇菲的幻像,淚水如潮湧流,同時喚著她的名字,又發出一聲呻吟——我確信聽起來極為傷心——把我父親從不安穩的睡眠中給喚醒了。在黑暗中,父親伸出手來觸摸我,以一種困惑的聲音問道:「你還好吧,兒子?」

  我假裝仍在昏睡中,低喃了幾句沒有意義的話。但我們兩個都是清醒的。

  他聲音裡的關切變為感興趣。「你剛剛叫了聲『酥皮』,」他說:「真是荒唐的惡夢。你一定夢見你在吃東西。」

  我扯謊道:「我不知道我在幹什麼。」

  他一時沒有說話。電扇嗡嗡響著,間或會被都市夜晚吵雜的聲音所掩蓋。最後他說:「你有心事。我看得出來。你要不要讓我知道?也許我幫得上忙。是個女孩子——一個女人,對吧?」

  「是的,」我停了一會兒說:「一個女人。」

  「你要不要說給我聽?我也有過這方面的麻煩。」

  告訴他是有所幫助的,儘管我的敘述概略簡明:一個無名的波蘭難民,比我大幾歲,她的美麗我難以形容,也是一名戰爭的受害者。我略提了一下奧希維茲,但卻未說到納森。我曾經愛過她,我繼續說,但為了許多原因,這種情況根本就不可能。我省略了細節:她的波蘭孩子,她到達布魯克林,她的工作,她受過殘害的身軀。有一天她就這麼消失了,我對他說,我想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靜默了一會兒,然後又以冷靜的聲音說道:「我想過一陣子我就會平靜如常了。」我明示自己不想再談這個話題。說到蘇菲已使我的內臟又開始痙攣發痛了。

  我父親低喃了幾句陳腐的同情話後,又噤聲不語。「你的工作進行得如何了?」他終於說:「那本書寫得怎麼樣了?」

  我覺得我的腸胃開始放鬆了。「進行得很順利。」我說:「在布魯克林區我的寫作很上軌道。至少直到和這個女人發生的這檔事前。我是說分手。這使得一切都停滯下來。」這當然只是保守的說法。我一想到回粉紅宮,在沒有蘇菲和納森的真空中試著重拾工作,在一個充滿美好回憶、如今已全都消逝的房間裡提筆寫作,就覺得非常難過。我冷淡地說:「我想我很快就會再開始的。」我們的對話大概就要終結了。

  我父親打了個呵欠。「呃,如果你想要開始的話,」他以睡意極濃的聲音說道:「南安普頓那個農場在等著你。我知道那是個極適宜工作的地方。我希望你考慮考慮,兒子。」他又開始打鼾了,這回不再夾雜不同的聲音,而是在酣睡中像炮擊的聲。我氣餒地把頭埋在枕頭下。

  我間歇地打著盹,一再試圖入睡。我夢見了死去的恩人,那個小黑奴阿提斯特,然後這場夢又和另一場夢融合在一起,那是和我多年前所認識的另一個奴隸——南特·杜納有關的。我在歎息聲中醒來。天亮了。我望著沐浴在灰白晨光中的天花板,聽見樓下傳來的警車號笛聲;那聲音愈來愈大聲、刺耳。我焦慮而警覺地傾聽;那聲音又遠離了,模糊的惡魔顫聲,卒而消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心想,南方和城市的喧囂怎麼可能並存於這個國家?真是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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